今天楼里有人问小隔间为什么没收录这篇
小隔间的原则是只收楼内产出,不过既然有人点名了,还是转一下吧……
水狐狸:
#这是叶喻黄大三角雷文,非常非常雷
#重做剪辑的时候把我自己都雷炸了
#相关前文请走这里及里面的链接
#真的是雷文,再说一次,慎入
#警告已经说了,被雷出病概不负责
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剪辑版)
-1-
那一天,叶修醒得很早。
他通常都醒得很早。到了这个年纪,其实也就是差两岁半百,睡眠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原本总是熬夜的习性,后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改掉了。于是最近十来年,他基本都会在六点一刻自然醒,爬下床抽清晨第一支烟,盐水漱漱口,打开电脑查当天的第一遍Email。然后走进厨房,打开微波炉和煤气灶,开始准备简易却不简单的早餐。
面包,牛奶,煎鸡蛋。
双份。
另外还有狗粮。
但是那天,他醒得比平常早。
而且不是自然醒的。
好像……是被吵醒的。
睡觉被吵醒是人生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
其余同样,或更不能忍受的事情包括:一,烟被掐掉;二,写paper写得正嗨突然有人找;三,洗澡洗一半停水了,浑身全是肥皂泡;四,早上醒来睁眼转头,没有看见喻文州。
呃……不要吐槽最后这一条……
是因为这样才逐渐变成早醒的习惯了吗?叶修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想。不过不管是怎样他终于变成了习惯性比喻文州醒得早,然后还习惯性做早餐。
这·是·命!大概早年干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大概抢了太多实验室正在进行中的课题,大概害了太多其它实验室的学生无法按期毕业,所有仇恨啊积怨啊堆积下来让他叶修大神后半辈子竟然受制于一个男人。虽然有点没面子但因果报应就是这样。既有大神,便有灭神之诅咒。一物降一物。世间法则,莫过如此。
认·命·吧!叶修自暴自弃地这样想。
……
……
才·怪!
床头柜上小闹钟的指针指着六点整。
天杀的!早醒了一刻钟!
叶修不是张新杰,并不会因为醒来的时刻和预定日程有了十五分钟误差而焦虑抓狂。但是被吵醒是很影响生物钟的。没有睡到心满意足引发的怒气是很需要出口的。竖起耳朵,那刚才朦胧中听到的很吵的声音这会儿不见了。侧过身,架起脑袋,眼前这个人双目稳闭呼吸均匀睡得没心没肺。
那么吵竟然完全没听到吗?!
叶修揭开被子,伸手绕过那滑溜溜的背,找到个地方戳了一下。
喻文州的睡脸皱了皱,眼睛依然安详闭着,嘴唇动动,嘟囔了句“干嘛?”
叶修咕哝了一个字。听不清。
一阵热气吹进喻文州耳朵里。还没来得及睁眼,身子已经被翻了过去。
“喂!”这回喻文州是睁眼了,“干什么呢?大清早。”
“你。要我说几次啊?”叶修没好气,嘴里说的和嘴里做的两样都也没含糊,这也是大神级的控场能力,“不用脑子就能听懂的吧。笨!”
“我……”喻文州是很文明的人。很少骂人,基本不说脏话。这一刻真的很想骂。可惜没劲儿。哪里来的劲儿?!
趁人没醒的偷袭没天理啊!!喻文州内心给后面那人下了一百万个灭神诅咒。但诅咒这种东西是有延时效应的,解决不了燃眉之急。眼下的情形喻文州完全掌控不了,只能埋下头咬住了嘴唇。
天是晴的。有细微的风声。绵绵延延丝丝缕缕如天边游云,忽浅忽深忽缓忽急又似山中小溪。风声骤起骤落,忽重忽轻。轻时如细绒抚面,锐时如利剑穿心,一时半刻颤抖着沉寂只不过是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忽然电闪了,雷鸣了,暴雨倾盆了。
忽然天崩了,地裂了,鬼哭神泣了。
随即云开了,雾散了,太阳出来了。
那通红的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山洪后松软潮湿的土地,翻新的一沟一壑里吞吐着热气。
渐渐地,世界在汗流浃背的酣畅中复归平静。
叶修爬下床来,拍一拍喻文州的后背,说:“你接着睡会儿。我先去洗澡。饭好了叫你。”
喻文州白他一眼:“这样还能睡?”
“那我去洗澡,你去做饭。”叶修笑。
“快去帮我放洗澡水。”喻文州直挺挺趴在床上。没睡够,饿着肚子,还来这么一通,简直是要人命。
“哦好啊。那你快点。我等你。”
喻文州嘴角一弯,眼神似笑非笑:“好好等着。”
“呵呵,当然。”叶修衣服裤子也不穿,笑着往后退两步,拉开门,在客厅里立刻响起的一阵狗吠声里噔噔两下跑到浴室,拧开了热水龙头。
然后他就又听到那声音了。
不是狗吠声。
狗吠声他也听见了。他跑回厅里对着绕圈儿跑的金毛喊两声:“丫头!丫头别闹!”金毛摇着尾巴在一角蹲下。
叶修拐回浴室。那声音还在。是人的说话声。嗡嗡嗡嗡的。滔滔不绝的。隔着墙壁传来,具体说的什么听不太清。听起来好像是:
“@!#$%@$#&$*&^%&*%$#@!#@知道啦知道啦我都说知道啦#@%¥@&……*&*&%说没听说过那是肯定的没骗你骗你才……!@#%@%$^*&^*&快走快走走走走走走@#¥!@#……%*&%*”
真他妈的神烦!叶修内心咆哮着。
是哪家邻居搬进来一个如此神烦的话痨啊!叶修想要喊保安了。
而且这栋楼,那墙壁的隔音效果也太…….!
叶修竖起耳朵,开始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上面?下面?对面?还是旁边?
等他辨别出来的时候,大脑当了一下机。
是楼下。正楼下的那套房。
正楼下不是什么问题。隔音不好也不是什么问题。他和喻文州在这间房子里一起住了十来年,比现在年轻精力旺盛的时期那是多得去了,也没见楼下的来抱怨过什么。
问题不在这里。
其实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问题。正楼下的那间,是喻文州本来的房子。两人都是同一所大学的教授,买了同一个小区的房子,又碰巧上下楼。后来喻文州决定搬来和他一起住了,那房子就空闲下来,托租房中介长期转租出去。
喻文州披着件衬衣走进浴室的时候,叶修若有所思地偏着脑袋说:“文州啊,我想我们得找租房中介谈谈。”
“谈什么?”喻文州一脚踩进浴缸。
“谈出租房屋的时候要对租房的人进行合理的监管。”
“怎么?现在租房子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听见吗?”叶修指尖向地下指了指。伸的是中指。
“听见什么?”喻文州一脸不明。
叶修白眼:“这么多年我竟然没发现,原来你不止是手残啊?!”
关于是否要找谁谈谈的问题,最后在两人推推攘攘洗了个澡刷了牙做了早饭吃了早饭给叫做“丫头”的金毛喂了早饭然后穿戴整齐的过程中达成了决议——晚上喻文州早点回来,直接找租房的客人平和地谈一谈,解决得了则已,解决不了再议。
然后两人出门下楼走向喻文州停车的地方。
喻文州开车。叶修不开。
为什么?
“因为担心压死人。”叶修这么说。
总之,既然两人都在同一所大学任教,那么每天叶修就坐喻文州的车去上班。两人回家的时间不太统一,所以也不约定一起回来。回来的时候喻文州开车,叶修就挤公交。麻烦就麻烦一点,不过他不介意。总不如自己开车麻烦。
喻文州从包里掏出车钥匙。
叶修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机。
喻文州咔嗒一声打开车门。
叶修咔嗒一声点燃了烟。
刚想美美吸一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我正出门呢。是啊打算坐公交去学校今天去实验室干活了第一天肯定要早点儿啊不然让人说你这不来闹着玩的吗?是啊有公交,直接就到。妈你就别担心了我已经二十一了我……”
靠!叶修差点把刚点燃的香烟扔到地上踩掉,还好控制住了情绪发泄本能,只把香烟在两个手指间狠狠夹了一下。
可让老子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个谁了!叶修冷笑一下转过身,就瞧见他们住的那一单元门口走出来一个边打手机的年轻男孩子,背上背了一个看起来蛮大的双肩包。
叶修又冷笑一下正要上前,打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问题少年,不料对方却挂了电话,朝他们这儿看了一眼竟拔腿跑了过来。一路跑着一路还喊:“喻老师!喻老师!怎么这么巧竟然是您!”
喻文州听见有人叫他,回转过身,眉毛惊讶地一抬:“咦?少天?”
-2-
叶修爬进了副驾之后,立马掏出耳机塞上耳朵。
但这副耳机的隔音效果不太好。车后座上那个吧啦吧啦吧啦不停的令人烦躁的声音穿过耳机与耳朵内壁之间的缝隙钻进脑子里来,很不舒服。
叶修拉下车窗,一口一口猛吸着烟。
情况复杂了。
搬进他们家楼下的神烦话痨是喻文州的学生。昨天把喻文州留在办公室晚回去一个小时的新来做毕设的本科生。想读喻文州的研究生。还是S大校友。
滚他的S大校友!
话痨终归是话痨,神烦总还是神烦。借着个校友——还是差了二十好几年的校友——就好意思这么叽里呱啦没完地跟喻文州老师套近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样儿!
可那小样继续不知天高地厚,一会儿说说这天气啊一会儿说说这雾霾啊一会儿说说这塞车塞得好长啊一会儿又说这B市的红绿灯好像设计得很坑人啊等等等等。
怎么什么屁大点儿事都能拿出来说啊?!叶修悲愤。
可喻文州为什么完全没有一点心烦的样子,反倒时不时地嗯一声啊一声点两下头脸上始终是微笑的表情。叶修心里更加悲愤。
其实喻文州面露微笑倒没什么。他总是面露微笑,至于心里是不是在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叶修是了解喻文州的人,能从那嗯呀啊呀点头的力度呀等等细枝末节里看出他心里是在笑还不是在笑。而此时,他得出的结论是:真在笑!
而且,一时走神没听清后座那话痨说了什么,那两人一齐爆发出一阵欢悦的大笑。是真的欢悦!
叶修心里悲愤至极了!简直好像他是个无关路人一样!
但是悲愤可以不写在脸上。很多内心情感,比如不爽啦有一点点不爽啦比较不爽啦非常不爽啦真他妈的不爽啦全都可以不写在脸上。所以从脸上看来,叶修还是一副人模人样的大神样:半眯着眼睛,叼着香烟,头发落半绺到眉毛上,嘴角勾得很性感——脑中这么一勾勒自己的画像,好像还真有点带感,是个不折不扣的拉风的帅大叔呢。
但心里依然悲愤!!!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很值得思考。很发人深省。
于是,无论是在悲愤啊还是在脑补拉风的自画像啊,叶修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要跟个毛头小子闹别扭?还一个劲儿闹到心里去了?不就是神烦吗?忍一忍不就完了吗?
古人云:日三省吾身。
叶修三十省了吾身——自己身为成熟男人还是个大学教授,怎么能跟一个毛头小子计较呢?(就这么轻易承认了自己是在计较吗?)自己都个四十岁多的人了,怎么会对一个毛头小子产生敌意呢?(就这么轻易承认了自己产生敌意了吗?)自己和喻文州在一起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已经二十好几年了,一起住已经十好几年了,那关系是板上钉了钉还不知道钉了多少次了呢,怎么会跟一个毛头小子吃起醋来了呢?(就这么轻易承认自己吃醋了吗?)想想清楚啊想想开啊那小子才二十多岁没有人生阅历没有成熟魅力又是话痨又怎么烦人你担心什么他缠着喻文州心怀鬼胎图谋不轨啊哪儿来的威胁啊他年龄比你小了一半不止啊?
——
停。
停停停。
叶修的心脏一停。
妈的!还真有威胁!
他年轻啊!他比你年轻啊!他年轻气盛有体力啊!
叶修的心脏停了一下之后狂跳起来。嘴里叼的烟都抖了抖。背后无由的一阵恶寒。
他忍不住通过后视镜瞥了后座上那毛头小子一眼。
毛头小子咧着嘴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来,映着阳光,白白的发亮。
那一霎那,各种混乱的记忆碎片冲上叶修脑门。
他突然明白了。
世界上最可怕的危机,来临。
*****
叶修和喻文州在学校里是通常不一起吃午饭的。
一来食堂人多要排队;二来食堂人多没座位;三来食堂人多菜还贵。
其实主要原因是叶修懒,与其去食堂不如订个快餐送到实验室楼下,让学生帮忙接了送进屋来。懒到可以。
所以喻文州吃食堂,叶修吃快餐。
叶修和喻文州在学校里,实验室在两栋完全不同的楼里。两人基本不串门。
一来太远;二来太忙;三来晚上天天见白天见面也干不了什么所以何必多此一举?
但是那天叶修决定要串门。找时间就去串。还要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十一点刚过,叶修已经站在喻文州办公室里了。
门没关。半开着。故意的。这样来往的学生就能看到。
“这儿禁烟。”喻文州微笑着按掉叶修刚要举起的火机。
“我也不行?”
“不行。”
“那我喝水。”叶修从冰箱里拿了一小瓶农夫山泉在沙发上坐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喻文州还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对着电脑。
“你的那个新话痨学生。”叶修语带调侃地问,“没磨掉你的好耐心吗?”
“我耐心一向很好。”喻文州慢条斯理地回着邮件。
“你昨天说他是想做你的什么课题来着?”叶修装作漫不经心。
“啊,他想做多动症机理。”喻文州的手停了下来,在某个用词上斟酌了一下。
“多动症啊。”叶修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下。
“嗯,不过他说最好不做动物实验。”喻文州说。
“不做动物实验到你这里来干什么?”叶修喝口水。
“也不是人人都要做动物实验啊。他说他最想做代谢组学啊建模啊什么的,倒有点像你。”喻文州的手又打起字来。
“像我?!”叶修差点没被呛死。
“是啊。不爱碰动物实验,数理基础好,喜欢微观东西,喜欢抽象模型什么的。诶,要不我送他到你那里联合培养?”
“呵。”叶修想笑一声,笑声却卡在喉咙里,“还是别了。”
“怎么?你嫌他太烦?”喻文州嘴角微微弯起来。
“烦倒不是大事儿(其实是)。关键你得替那孩子着想啊。把他送到像我这样他一辈子也超越不了的大神手下,那会给少年留下心理创伤的。”
“呵呵,有大神引路不是挺好的吗?而且正好对口。”喻文州有些认真地思考起来。
叶修眯了眯眼,语气略为严肃了些:“那孩子不会同意的。不信你去问他。”
“咦?为什么不同意?”喻文州抬起疑问的眼睛。
叶修摇摇头没回答,嘴上只说:“吃饭去吧。”
两人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叶修瞥见隔壁一扇门的门口有个身影一闪,随后黄少天的半个身子露出来,一个脑袋探出来朝他们一望,然后咧出了个巨大笑脸,很活泼热情地打着招呼:“喻老师叶老师你们吃饭去啊~”
“嗯,少天你呢?”喻文州温和地回答。
“我啊我跟着师兄把实验看完再去你们俩吃好!”话一完那脑袋又缩回屋里去了。
两人往楼下走的途中,叶修忽然开口问:“文州啊,你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做动物实验吗?”
“大概,觉得残忍,不想下手吧。这很正常。”喻文州回答。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做动物实验吗?”叶修又问。
“你?”喻文州抬抬眉毛,笑了,“因为你动物实验做得太差了吧。”
叶修脸上跟着笑,心里却默默叹口气,想着:‘喻文州啊,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3-
黄少天有些郁闷。
黄少天很郁闷。
他来到喻文州实验室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别说进展了,连个机会的影儿都看不到。那个姓叶名修的每天都跑来找喻文州一起吃饭,还没事总来晃悠。他没有自己的实验室要管吗?怎么会有人那么闲啊?!
然后那个闲人还总是笑里藏刀地看着他,好像直接看穿他的心思一样。不是好像。那人的确知道!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那人会知道,但那人的眼神里写着“我就是知道!”。所以变成了堵讨厌的墙隔在他和他的喻文州老师之间,把他的路挡住,把他的机会拦住。
真是太可恶了!和设定里的完全不一样!
说好的剑与诅咒呢?说好的你是基石我是利刃呢?说好的你创造机会我来投机呢?说好的官配呢?说好的一起拿冠军呢?(咦什么冠军?)
现在竟然被拆CP了!被那个已经攻遍全荣耀(咦那是什么)还不肯放过一草一木但也有可能是受遍所有同人(咦那又是什么)还要继续受着的闲人(不是散人)NTR了!还莫名其妙和自己的本命出现了多达二十好几年的年龄差!究竟是哪个编剧啊快出来受我一剑!十剑!一百剑!不凌迟不痛快!
黄少天都要哭了。
但剑客是不能哭的。机会主义的杀手剑客是更不能哭的。
要心冷,心狠,要能忍。要能看着队友被人围殴生命一点点消陨——咦,不对——看着心爱的人在别人身旁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天天秀恩爱自己表面笑容灿烂内心痛如刀割,也必须还能忍!机会主义者只有等到机会来临才能出击!
只是真他妈的难忍啊!
黄少天愤愤然地一咬牙,砰地往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打开电脑,登陆了P大BBS。
请输入ID:夜雨声烦。
——
说起这个ID,真是不得不多提一句。
提什么呢?提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句。
那句话它就是:NO ZUO NO DIE!NO ZUO NO DIE啊!!
黄少天深深领悟了这一句。
事情是这样的。
让我们津津乐道娓娓道来。
二十一年前,黄少天出生了。黄少天聪明活泼幸福无忧无虑地生长着。无忧无虑的是他本人,比较烦恼的是家人亲戚邻居同学们。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黄少天长到十八岁考上了S大生物系。他从小被人说是多动症因此很不服气立志要做一名生物学家专门研究多动症,以此来证明他才不是多动症,只不过是富有旺盛的精力而已。这也很好。
然后意外发生在上了S大生物系之后第三学年第二学期的动物生理实验课上。之前做过的动物解剖无论是蚯蚓蟾蜍鲫鱼母鸡白兔什么的黄少天都没反应,问题在小鼠。
小白鼠。
毛茸茸的红眼睛的长尾巴的小白鼠。
那一刻,黄少天的世界崩溃了。
那一天,黄少天的记忆火山喷发了。
之后他失魂落魄了两周,一点一点把所有记忆碎片的拼图整理好。有些太久远的看不清了,只有最近的两份补得还算完整。一份在大约二十年前,另一份则是四十多年前。两份记忆中,他,黄少天自己,都是一只小鼠。
四十多年前的黄少天小鼠,生活在某个研究所的无菌环境里。在那里,他认识了一只叫做喻文州的裸鼠。他们住在一个笼子里,很快成了好朋友。黄少天渐渐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只叫做喻文州的温柔又善解人意的裸鼠。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表白,就眼睁睁看着喻文州裸鼠被处死了。而后自己在咬人未遂之后,也被处死了。
那时候挺好,在尸体袋里和有点发凉的喻文州相偎相依。世界很宁静。
二十多年前的黄少天小鼠,生活在某个大学实验室的无菌环境里。他被当做是一群多动症模型小鼠中的一只,整天被用来做各种各样奇怪的实验。而让他做各种各样奇怪实验的那个研究生,他竟是转了世变了人的喻文州。黄少天既郁闷又开心。开心的是喻文州对他很好,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和他一起玩,还经常把他捧在手心里轻轻爱抚。郁闷的是,喻文州完全不记得他,也不认得他,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症状尤其明显的多动症小鼠。然后,黄少天小鼠找不到任何可以表白的途径,在那批实验完成之后,又被处死了。
死前他咬了喻文州一口。那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传递心意的方法。
小鼠黄少天没有恨过喻文州。即使在那双手按住他的耳后拽住他的尾巴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下一刻脖子就要咔嚓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恨过喻文州。
恨不起来。如何能恨得起来?!
不过不管怎样,那都是上辈子和上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的黄少天不再是小鼠,终于变成了一个人,然后这个人竟然正在S大读生物——那么喻文州呢?喻文州在哪里?!
洞晓了前世今生无尽之缘的黄少天冲进宿舍打开电脑点开百度。
喻文州在哪里?百度告诉你!
P大!!!
妈蛋啊为什么不早几年知道?!!早几年知道豁出命了也要考到P大去啊!!这变成人的二十多年自己究竟在干嘛啊?!就这么荒废了吗?!那喻文州已经几岁了?!会不会已经恋爱已经结婚已经生子了?!
抓狂的黄少天开启了人肉八卦社交网络的全套功能——喻文州的实验室主页,喻文州的个人介绍,喻文州发表的文章,喻文州的脸书,喻文州的推特,喻文州的Linkedin,喻文州的微博,喻文州的lofter……
然后——
他看见了喻文州和叶修站在一起的照片,脚下还有一只金毛犬。
黄少天大脑空白了。
黄少天心脏被人捅了一刀。
黄少天沉默了。
黄少天愤怒得想要砍树了!
那个男人他认得。
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带着一身烟味儿走到喻文州身边的男人!
那时的黄少天小鼠早就发现喻文州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气味,和喻文州本人不太相符,但又搞不清那气味是哪里来的。结果那天这个名叫叶修的男人走进了实验室——是他!他就是气味的来源!敌人!最大的敌人!
狂躁化的黄少天小鼠当时就狠狠咬了敌人一口。
但又有什么用?!
温柔的喻文州竟然还关心那男人让他赶快去打依苗什么的?依苗是什么东西?!
小鼠终究战胜不了人啊!!
然而终于变成了人的黄少天也战胜不了那个捷足先登了二十多年的敌人叶修啊!
黄少天恨不得砍断世上所有的树!
愤怒过后冷静下来的黄少天终于换上了杀手这个真身。
要忍。
要忍。
要忍。
要贴近目标。
要等待机会。
要伺机而动。
杀手黄少天查到了喻文州和叶修同居的地址。虽然说这个信息格外隐私但鼠有鼠道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不管怎样黄少天还是给弄到了的。
杀手黄少天又查到了喻文州和叶修同居的那间房子楼下的出租,户主其实就是喻文州。事情就更加简单明了了,不管房租多贵他也要租到这间这就叫做贴近目标伺机而动。
租房方面雷厉风行地筹备妥当了,杀手黄少天即刻展开了第二步——给喻文州老师发一封措辞诚恳诚意爆表的申请攻读研究生套磁信。这个很顺利。喻文州人很好。这点他知道。然后第二天他直接飞过去了,机票早就买好了。
再然后,他搬进那间租来的房子。
是的,他成功贴近目标了。
只是他没有预料到,目标所在的这栋房子隔音效果……那么糟糕……
什么叫NO ZUO NO DIE?!
黄少天用一颗血淋淋的心告诉你,这他妈的就叫NO ZUO NO DIE!!!
(真是抱歉啰嗦了那么半天终于绕回重点来了!)
惨绝人寰啊!!!
惨绝人寰了还只能忍啊!!!
只能忍吗?
黄少天找到了自己专用的反击方法。
说话!
有部据说把人燃成灰的动画片说“男人打架,靠的就是气势!”
什么是气势?那不就是看谁声大么?
要比,那就比呗!谁怕谁?!
于是黄少天一面被敌人折磨着,一面狠狠折磨着敌人。
楼上你们嗯嗯啊啊,楼下我就叽里呱啦。
但这样子斗来斗去,终归自己受的伤害值大哪!!!
叶喻声烦!
叶喻声烦!!
叶喻声烦!!!
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
黄少天是抱着这样一股满心怒气选了自己的ID名的。但是看见叶喻两个字更加心烦于是改成了“夜雨声烦”。
请输入密码:__
P大BBS登陆页面的提示光标闪烁。
黄少天郁闷地咽一口气,敲上:
wenzhou520
-4-
喻文州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些奇怪。说不上哪里难受,不咳嗽不流鼻涕喉咙不疼也不发烧。不像是生病了,就是感觉怪怪的。有时晕晕乎乎,有时又忽然恍惚一下。最主要是心静不了,脉搏偶尔突突地跳,然后手指尖间歇性地疼一下。
也许只是这段时间赶结题压力有点大。现在已经忙完了就早点回家休息吧。喻文州这样想着,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他习惯性地离开前在实验室里转一圈。
他看见黄少天一个人守在水浴锅前,走过去在对方肩上一拍,问:“做什么呢?”
黄少天转过一张灿烂笑颜:“热激呢热激呢。我在做转化。”然后哎呀一声喊着时间到了,急忙从水浴锅里拎出几个小管来,塞在一盒冰上。
“一个人?”喻文州望望周围,没看见别人。
“啊,师兄师姐他们去食堂吃饭了。他们说会替我带饭回来让我安心地做转化。”黄少天咧着嘴。
“那还挺好。”喻文州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明白是那些学生嫌他烦才故意找的说辞,也不知这孩子自己明不明白。一时间,心头涌起一阵怜爱,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了摸黄少天那蓬松柔软的头发。
黄少天弹簧般从凳子上跳起来,重心一时不稳,身子向后一仰,顺手掀翻了实验台面上两盒无菌枪头。枪头盒子摔在地上,蓝黄两色的枪头撒了一地。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捡!”黄少天一边嚷嚷着一面蹲下地去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师兄刚刚灭的枪头就被我搞废了我一会儿给他重灭两盒去……”
“别着急。”喻文州说着,把自己还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了回来。方才那头发的触感还留在掌心,发质很柔软,有点硬的发梢挠着指尖,痒痒的,有种说不出滋味的舒心感。
这种感觉……?喻文州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有过?
脚底下那人还在慌慌忙忙捡枪头,嘴里嘟囔不停,大意大概还是对不起我错了我会补偿。
“是我突然吓到你了。”喻文州打断那滔滔不绝的检讨,也跟着蹲下身去,“我来帮忙。”他伸出手。
“啊啊啊别别别喻老师喻老师您别捡我自己捡就好明明是我撞掉的我自己来就行!”黄少天又爆了一阵语速,同时两手加快了速度拢起地上横七竖八的枪头。
喻文州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站起来,只是慢慢地捡着散在稍远处的那些,让自己的思绪顺着刚才的路子继续。
……真的有点像……真的很像……
喻文州忍不住抬头瞥一眼眼前的男孩。只见他低着头,视线紧盯着地板,额角好像还急出了点汗,两只手却快得很。喻文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毛茸茸白乎乎的小身影在笼子里跑来跳去的场景,嘴角不禁一弯,随即摇摇头把那场景散去,自带调侃地想:怎么能打这样不礼貌的比喻?于是他再次低下头,捡起七八个散落的枪头丢进垃圾桶里。
那边速度快得多的黄少天则已经把剩下的大把处理干净了,站起身来,把盒子往桌上一摆,好像刚经历过大灾变惊魂未定似的喘口气,说:“终于好了终于好了我的老天真是一团糟喻老师您别生气我一般不会这么毛手毛脚的……”
“呵呵。”喻文州跟着站起来,朝桌上的冰盒偏了偏头,“好像……几分钟了吧?”
“啊对!对对对对对!”黄少天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马上加马上加!”于是抱着冰盒坐到对面的无菌操作台前去,点了酒精灯,开始往小管里加液体培养基。
喻文州默默地看着,忽然眉心一抽,指尖又疼了。
飞速加完所有小管的黄少天灭了灯,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却看见喻文州皱着眉。登时站起跑过来张口就是一长串:“喻老师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像不好看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坐下要不要去医院我陪您去!”
喻文州轻轻摇摇头,挤出一点笑容说“没事”,接着抬起自己的右手往无名指上望了一眼。那里有以前被小鼠咬了的伤痕。
“啊——”黄少天倒抽一口气。声音不大,却足以听见。
喻文州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看他,只见他瞪着自己的手指,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
“少天,你?”倒是喻文州先开了口。
“喻,喻老师,您的手……”黄少天说了一半停下来。这个现象太少见。
“啊,没事。”喻文州笑了笑,“没事。我先走了,你慢慢做,别急。”
“啊。”黄少天应一声。
喻文州缓步走出了实验室,并没有发觉身后那双眼睛里逐渐黯淡下去的期待。
出门的脚步意外的沉。浑身上下有种莫名的焦躁,从身体内不知何处的某一点扩散开来。
到底是怎么了?这种让人不舒服的诡异感。要去看看医生吗?可连到底哪儿不舒服都说不出来。
喻文州做了口深呼吸,胸口的压迫感稍稍缓解了些。
算了,还是先回家再说。
刚走到楼门口,手机响了。掏出来接起来,是叶修。
“我被下咒了。”叶修说。
“你胡说什么?”喻文州轻笑。我才是被下咒了呢。
“我好像感冒了。头疼。”叶修嘟囔着。
“你也会感冒啊!”喻文州讶异。这二十多年叶修从来没有感冒过,还洋洋自得声称自己是绝不感冒的超级体质。
“所以说是被人下咒了嘛。你还在学校吗?回来路上帮我带点药吧。”
“你要什么药?”喻文州笑着说,心想自己是不是更该买点药。包治百病的什么药。
“我都没得过感冒哪知道买什么药啊。你帮我随便买点得了。”
“哦,那行。你是头疼?嗓子呢?觉得冷吗?发烧吗?”喻文州问。
“头疼。嗓子没事。发烧倒好像没有。”叶修说。
“好吧,交给我吧。你先多喝水,被窝里躺着别乱动。等我回家。”
“你快点。”
“嗯。我会顺便带饭的。”喻文州又交代了两句,挂断电话,钻进车里。
离家不远有个大药房。
喻文州在路边停下了车,走进去。
“麻烦,要点感冒药。”喻文州说,“中成药有哪些?”
柜台的给推荐了几种,喻文州点着头想了想,说:“同仁堂感冒冲剂吧,先要一盒。”
“其它还要什么?”柜台问。
喻文州摇摇头,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说不上名儿的不舒服劲儿。
“那给您开单子,您等一下。”
喻文州点点头,在等待的时间里视线随意扫过陈列品。他的身体越发不舒服起来,现在哪儿也不疼哪儿也不痒就是感觉好像哪儿缺了水一样,有点渴。是该去买瓶水吗可自己明明在实验室喝过两壶茶?喻文州皱起眉头。
“您的单子。那边交钱。”
“好的。谢谢。”喻文州接过单子,迈步朝收银台走去。
可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然后仿似想起了什么,怔了怔,打定主意掉转过身,走回柜台面前。
“对不起,我想不买这个了。”他客客气气地说,“麻烦帮我换成一盒藿香正气水。”
“哦。是要一盒藿香正气水吗?”柜台确认了一遍。
“对。藿香正气水。”喻文州的回答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这是什么?”叶修用薄毯包住身子,手举着那一小瓶塑料管的藿香正气水问道。
“很有效果的。只不过味道很难喝。不过你不会连苦都怕吧?”喻文州一面把桌上吃剩的盒饭收拾起来,一面打着趣。
“唔。有效就行。”叶修点点头,拿剪刀剪开小瓶上的缺口。
“别闻味道,捏住鼻子一口气把整瓶倒进喉咙口,不要尝,直接咽下去。然后吃这个。”喻文州往叶修面前的桌上放了个巧克力。
“哦。”叶修没有找虐的好奇心,所以照办了,一口吞下整瓶藿香正气水,然后难免做了个夸张的怪脸。真他妈难喝。又一手剥开巧克力的外包纸,整个塞进嘴里。
一咬。
……
“这什么?”他扭头问,“酒心的吗?”
“一点点酒而已,你不至于醉。”喻文州在厨房里说,“而且那药里本身就有酒精的。”
“啊?什么?”叶修愣了,“这药?”
“对,大概含百分之四五十吧。”喻文州走出来,面带微笑看着他。
“喂,我让你帮我买药,我可没让你灌醉我啊。”叶修瞪眼。
“这药效果最好。”喻文州坚持。
叶修一言不发瞪着他。
“到屋里躺着吧。我把空调打开了,暖和点。喝完药蒙上被子出出汗,很快就好了。”喻文州说,“信我。”
叶修继续一言不发瞪着他。
喻文州叹了口气,走过来把他从椅子上架起来就往卧室里拖。
“喻文州你告诉我你没有打什么主意?!”叶修低吼着,但是对酒精过度易感的体质已经让他有点失去重心。
“听话,进屋躺好。”喻文州说着,把人推进了屋。
“喻文州你——!”叶修抗议着。
“我也没别的办法。这你知道。”喻文州轻描淡写地笑一笑,顺手关上了门。
-5-
那一天,叶修在一片炽热的燥热的湿热的狂热的惶惑不安中,一面愤怒无声地咒骂着全世界,一面沉痛悼念起他那遥不可及的远去了的逝去了的死去了的纯洁的无瑕的懵懂的少不经事的青春。
是的,没错。
你没看错。
我没写错。
叶修悼念起了他那纯洁的无瑕的懵懂的少不经事的青春。
你说不对不对这老夫老妻了啥青春。
我说不对不对我不是说现在,我说的是过去!过去!二十几岁的叶修!
你说还是不对,听起来还是真他妈的奇怪不是?这家伙还有纯洁的无瑕的懵懂的少不经事的青春?!
其实他还真有!有很多!
不信?
不信我跟你说说。
喝口水好好听着啊。
二十四五年前,也就是叶修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他还是个青年。
绝对不是普通青年,也不是什么文艺青年,至于是不是二逼青年我也不敢打保票。能说得确切的就是:他是个牛逼的还自知牛逼的学霸青年。
在P大生物系研究生里能被封“神”的,仅此一个。
在P大生物系里具有群嘲和超强拉仇恨功能的,也仅此一个。
同期的上下期的生物系研究生课题做了一半被他抢先发了文章被迫转课题终于不得不延期的一只手的手指头数不完。譬如某个实验室专门做中草药相关代谢组学的一位姓蓝的学生,足足延期了三年,读到了博八才毕业,大概算是最为凄惨的一人。
于是那时的叶修简直就是人神共愤人神共恨恨不得(毒)杀之以后快的典型。
所以叶修能够顺利毕业还真得好好感谢他那共处五年的室友,喻文州。
喻文州呢,当时也是个青年。(废话!)
还是个好青年,性格温和,知书达理,头脑聪明。
他和叶修之间没有什么敌意,主要因为他做的是动物实验(多动症小鼠模型),而叶修是个完全不碰动物实验的家伙。喻文州一方面完全不担心课题会被那家伙抢了,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学术能力也是非常有信心。
所以喻文州的确也没有什么要在叶修饮用水里下毒的动机。
所以两人在一间寝室里相处得很和平。
确切地说,不止是很和平。两人的关系很好,配合默契。
叶修抽烟喻文州不但不介意还时常帮忙倒烟灰缸。叶修懒得打饭喻文州就笑笑说那我顺路帮你带点儿。喻文州杀小鼠后会心情沉郁半天通常要吃素,叶修此时则毫不犹豫出门去食堂陪他,还替他买单。当然两个素菜二两饭只要一块两毛八。
但价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一支支烟,一顿顿饭。男人间的友情,莫过于此。
夫复何求?
然后到了第三年,两人都是二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喻文州杀了一只小鼠,吃了三天素,却始终没有从无精打采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第一天没恢复,叶修有点担心。
第二天没恢复,叶修比较担心。
第三天还没恢复,叶修非常担心。
于是第四天,叶修问喻文州:你怎么了?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喻文州想想回答:能不能陪我喝酒?
叶修本能地要说不,但不忍直接拒绝,委婉地说:文州啊我的酒量你也是知道的,一杯啤酒就不省人事了。即使我想,我也没法陪你喝啊。
喻文州想想又说:那你别喝到一杯,你就喝一小口,陪着我喝就行了。然后又加上一句:你愿意陪着我说说话就好。
喻文州一双温和善良的眼睛真诚地望着叶修。叶修一双纯洁无瑕的眼睛感动地回望。四目对视间,叶修毅然点了点头。
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喝口酒算什么?何况他相信喻文州的人品,一定适可而止,不会让灌醉他的。
于是当天晚上,喻文州买回来两瓶啤酒。叶修喝了十分之一杯,喻文州喝了剩下的。
次日晚上,喻文州买回来两瓶啤酒。叶修喝了十分之二杯,喻文州喝了剩下的。
第三日晚上,喻文州买回来两瓶啤酒。叶修喝了十分之三杯,喻文州喝了剩下的。
第四日晚上,喻文州买回来两瓶啤酒。叶修喝了十分之四杯,喻文州喝了剩下的。
然后,叶修醉了。
并没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但依然醉了。脑子大体还算清醒,能说话,说话有逻辑,能数数,从一数到五,能不能做加减乘除两人没有试过,只是脸红了,浑身骨架软了,往床上一躺说差不多了到极限了再喝就要多了。
喻文州那是个做实验认真的学生,实验记录做得好取点取得分布合理,根据前几天的曲线外推一下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喻文州也的确不会让叶修再喝多了。这里就该适可而止。
两百毫升的杯子的十分之四,酒精度大约百分之三。那也就是说,200乘以0.4乘以0.03,等于2.4。
找到了最适条件。
好的,不再喝了。喻文州点着头同意,把叶修扶上了床。
后面的事情我不说了,不过是些众所周知的。大家只要知道那时候的叶修还是个少不经事的青年,面对突如其来的神转折受到了不少的惊吓就好。反正……就那么回事。痛苦并爽着。地球人都知道。大同小异。
我想要说的呢,是那天之后叶修请了整整两周的病假,卧床休息。
P大生物系敲锣打鼓普天同庆呐!
众实验室的研究生们抓紧了时间加快实验进展,要赶在叶修康复之前把结果搞出来最好把文章初稿搞出来要是能够投出去那就更好了。大家纷纷祈祷叶修最好继续卧床卧它个一年半载,那就是神仙显灵为民除害了。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各种猜测纷涌而出,甚至有人说喻文州痛打了叶修一顿导致对方肋骨骨折无法下床,于是喻文州一时被众人拥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英雄。这一猜测虽然和事实从某些方面来说非常接近,但喻文州只是微笑着摇摇头说:没这回事。
所以这件事情的真相除了叶修和喻文州自己,基本上没有别人知道。之所以说基本呢,是为了用词严谨。因为其实知道的确有一人。那人就是张佳乐。
关于这件事,只要说说当年叶修喻文州寝室所在的位置大家就明白了。
他俩的寝室在楼道最尽头。也就是说墙那边是空气,没有屋子,没有人。而墙这边呢,则是张佳乐和江波涛的寝室。
那个江波涛是个作息规律的好学生,很早睡觉很早起,而且睡觉戴眼罩塞耳塞,两眼一闭周围天塌了也不知道。
而那张佳乐呢,夜猫子一个,晚上几点睡觉都有过,还站不住坐不住躺不住的,耳塞什么的塞上半分钟就难受得要死,扔了扔了全扔了。然后那天晚上他正半夜刷微博刷得起劲呢,就听见墙那边传来的声音。
这隔墙有耳啊!
对于张佳乐来说,这是隔墙没耳塞啊!
就薄薄那么一堵墙,你不想听都不行。
而一听却就坏了。人家隔壁两个人,张佳乐却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他内心喊苦啊!
为了报仇,他第二天幸灾乐祸地跑去看望卧病在床的叶修,言语讥讽地说:哎哟叶神你竟然也有今天啊,没想到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修一个问句噎了回来:你钥匙呢?
张佳乐一摸口袋,完了!
呵,下回开口说话前先查查钥匙带没带。叶修冷冷道。
张佳乐深知自己过去每次被锁门外都少不了求叶修帮忙,将来一定也是一样,于是悻悻地闭了嘴。算了吧算了吧,看你都惨成这样,我也差不多平衡了。张佳乐如是自我催眠。
而那喻文州呢,觉得因为自己没经验把叶修折腾成了那样,心里非常歉疚。每天给买饭啊端茶啊递烟啊扶着上厕所啊,体贴入微无微不至。当然,该做的事情却还是要做。那个没商量。
于是张佳乐苦的可不只是一晚上。
再后来呢,那叶修和喻文州莫名其妙地就好起来了。
都说了痛苦并爽着。慢慢地就是痛苦的少了,爽的多了。然后也不需要灌酒不需要打架就能互相容忍互相配合。不过那段时间,角色分配却是上下分明的。
再后来喻文州的气势不是那么专横的时候,叶修有天说:这样不行,凡事得公平。
喻文州点点头说,好。
于是一拍即合,叶修终于翻身做主扬眉吐气了一回。
其实叶修本来预计的是两人猜拳定攻受或者五五开什么的,可是现实比期望的还美妙。喻文州不知为什么的后来就变得温驯极了,再没争过也没要求过。只是微微笑着平静而包容地配合。就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叶修一开始提心吊胆疑神疑鬼了一两年,后来发现这状况竟然好像可以长期维持下去,不由得喜出望外。当然,内心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失落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说出来。
两人相安无事地一年一年过。最初那几个月里的那惨痛的记忆,渐渐地渐渐地被叶修埋在了记忆深处,以至于当做不曾存在过一样。
两人就这样过了二十四年。直到现在——
现在……
……
……
……
万籁俱寂之后,叶修总算找回了说话的力气,闷一声:“去,帮我拿烟。”
“你不是感冒了吗?能抽?”喻文州问。
“抽!当然能抽!”
老子他妈的要熏死你!
结果叶修歪歪地侧卧在床边,嘴里叼着一支烟。喻文州静静地躺在床的另一半,无声无息仰望着天——不对,是天花板。
危险似乎暂时褪去,可叶修心里丝毫没有轻松下来的感觉。凭着过去那些痛不忍睹的交战记录,他深深知道,在即将到来的几个月之内,每天等待着他的都将是命悬一线游走生死之间暴风骤雨惊涛骇浪般的惨烈恶战。
他知道是出问题了。出了极为严重的问题。
就像当年那个没精打采的喻文州一样,现在的喻文州也,有些不正常。
不止是有些。分明是太不正常。
于是,在烟头火光的忽明忽灭之中,叶修陷入了长长的长长的沉思,以及更长更长的回忆。
他所回忆的,并不仅仅是我们今天所谈到的这段故事。
他的回忆走得比起二十四年更久远。
由于篇幅所限,还是让我们留到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06-
陷入沉思的不止是叶修一个,喻文州自己也望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良久,他开口:“叶修啊。”
“唔?”
“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当然。”
“嗯,我也觉得好像是。”
“你知道自己什么病吗?”
“什么?”
“心脏病。”叶修掐掉一个烟头。
“呵,你才心脏病。”
“我只是感冒,感冒很快能好。心脏却一辈子都好不了。”
两人一时无话。
叶修又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开口道:“文州啊。”
“唔?”
“我只想问你一句。”
“问。”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灌醉我?好好说不行吗?”
“我好好说你就能乖乖让我上?”
“……看情况……”
“而且我也不是没好好说过啊。”
“说过吗?”
“当然说过。只是你全都听不见。”
“那一定是你没有努力好好说。”
“我努力让你喝了点酒,然后好好说了。”
“你大爷的!你不能光明磊落一些吗?非得这么心理阴暗?!”
“我给你酒给得还不光明磊落吗?藿香正气水我不是让你先看说明了吗?酒精含量40%~50%,说明书上写着。服用后请勿驾车,说明书上也写着。不看怪我?”
“明明是你使诈。”
“我那是没办法。”
“没办法?你没办法就非得用这么丧心病狂的办法?我真有那么猥琐那么无耻那么没下限吗?你换个正常点的程序就行不通吗?”
“嗯,你真是。”喻文州诚恳点头。
“我靠。”
“而且,你不知道自逆CP有多艰难。很自虐的有没有啊!”
“说得对啊,怎么能逆啊?叶all不逆才是王道!”
“你刚才说了啥?”
“你刚才说了啥?”
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摇摇头。
“忘了。”
“唔,我也忘了。”
“算了吧,别去想。”
两人一时无话。
“叶修啊。”喻文州又来。
“唔?”
“我想问,感觉真的很糟吗?”
“唔……”叶修抖了抖烟,“……其实也不是。”
“那就好。”
“嗯。”
“那再来一次?”
“滚!”
“你看。我好好说了吧。”
“你那叫耍诈。”
“我诚心诚意。”
“你是成心的我知道。”
“我说叶修,我们俩这种关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常常还跟仇人似的?”
“你说我?”叶修白眼,“有你那样用这种损招对待‘这种关系’的人吗?你那阴招对付敌人还差不多。”
“有时我真觉得咱俩是敌人。”
“同感。还是死敌。”
“这种感觉真奇怪啊。”喻文州叹气。
“是啊,我经常想不通我们俩究竟是怎么混到了一起。”
“因为我当年强行上了你。”
“你大爷!”
两人又无话。
然后叶修慢慢开口:“文州啊。”
“唔?”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
“你,爱我吗?”叶修问得很深沉。
“爱。”喻文州眼皮眨了两下,鼻翼扇了扇,强忍住笑,“我说叶修你怎么问这么肉麻的问题?你OOC了吧你?”
“我哪有OOC?我也有温柔细腻敏感体贴的一面你都不知道吗?”叶修又白眼,“倒是你,竟然会去画个曲线做个拟合还算什么酒精浓度精确到小数点后哪位的,你才是OOC了吧?那明明是张新杰!”
“张新杰也这样灌醉过你?!!!”喻文州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拧过叶修的肩膀,两眼冒着怒光恶狠狠瞪过来。
“我去!你换一副表情行不行啊!不要在床上随便cos韩文清会吓死人的!”
“你还在床上见过韩文清?!!!!”喻文州彻底黑化了。
叶修无语了躺平:“不要擅自脑补啊。”
“那叶修你自己说,到底有谁?还有谁?”喻文州坚持。
叶修吐血:“那你自己去百度搜吧,或者lofter搜tag,要谁有谁,要什么有什么,包您满意。”
“有喻叶吗?”
“叶喻的要多一些。”
“唔。”喻文州又陷入了沉思,可没沉思多会儿就翻过身来勾住叶修的脖子,“多多少?多多少我就补多少。”
“滚!!”
然后喻文州真的又上了叶修一次。
依然很惊天动地。
惊天动地之后,叶修喘着气说:“文州啊,你这次病得不轻。”
喻文州喘着气答:“好像是。我也感觉到了。”
“你上次到底是怎么好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和你做着做着,做多了慢慢就好了。”
“你大爷的。”
“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一样。”
“你别想。”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找别人吗?”
“!!!”叶修一阵抽风,脑中晃过一个阴影,“别——还是找我吧。”
“那拜托了。”
“嗯。”真悲壮。
两人一时无话。
“文州啊。”叶修又开口。
“唔?”
“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发病的原因?”
“不知道啊,我知道了不就能治了吗?”
“要不要去烧烧香?”
“烧香干嘛?”
“驱邪。”
“驱什么邪啊?你每天按时喝藿香正气水,及时治感冒。”
“我是说真的。”叶修很严肃,“我觉得你是被人下咒了。然后我被牵累了。”
“这是多大的仇啊?”喻文州笑。
“我觉得可能是上辈子的仇。”叶修严肃。
“原来你还看电视剧吗?”喻文州又笑。
“电视剧?”
“上辈子啊前世今生啊什么的。多老的梗。太狗血了吧?”
“狗血之所以为狗血就是因为足够经典。”
“好吧,你最近看了什么电视剧?谁推荐的?苏沐澄还是楚云秀?”
“我没看电视剧。”叶修正色,“我说你当真不信有可能有前世今生?”
喻文州摇摇头:“当然不信。”
“如果真有呢?”叶修一本正经地追问,“如果真有的话,你怎么想?”
“你在认真地问?”喻文州有点惊讶。
“是啊,我在认真地问。你就在这个真有的假设基础上认真回答。”叶修说。
“唔。”喻文州想了想,“就算真有,前世只是前世,今生就是今生。前世的债前世早该结了,没道理留到今生还吧?”
“你当真这么想?”
“当然。”喻文州认真。
“唔……”叶修还不放心,“那么假如,你有一个前世的情人,还有一个今生的情人,两个情人为你掐起来了,你选谁?”
“我选你。”毫无犹豫。
“请认真回答。”叶修再正色。
“我只有一个今生的情人。”喻文州笑,“虽然这个情人上辈子大概一定是我的死敌。”
“我是说假如……”
“别假如了。”喻文州打断,“前世今生的设定一来,那还不得乱套了吗?”
“?”
“比方说,如果你背着我在外面跟别人偷腥,偷得高兴了来找我闹掰。你扔出一句,没办法啊他是我上辈子的情人。这是——”喻文州说完自己一愣,两眼瞪过去,“难道说你?”
“都说了别擅自脑补!”叶修又吐血。
“那好吧。比方说我背着你在外面——”
“停停停停停!”叶修抗议。
“那好吧。我们假设A和B两人好了一辈子了;有天B在外面和别人好上了,跑回去找A说要分手。然后涕泪纵横地说对不起啊不是我非要伤你的心只不过那是我上辈子的情人,我们情分未断所以不得已我才——你说这难道不是没下限故意找托辞吗?”喻文州长篇大论,“那你这辈子的情人未尽的缘分难道要拖到下辈子再去害别人吗?这还有没有天理?”
“唔。”叶修思索了一番,思索的重点却完全跑偏了,“我是A。”
“你说什么?”
“事实也可能是,”叶修皱着眉,“一个A和一个B好了一辈子了,后来这个B在外面遇到了一个O;这个B和这个O上辈子大概是情侣,而更大的问题是这个B上辈子其实是个A,所以这辈子的B其实是一个隐藏A……”
“你发烧了吗?”喻文州担心地探过手来,“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
“可我完全听不明白。”
“你当然听不明白。”叶修白眼,“你他妈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叶修……”喻文州靠过来堵上他的嘴。
“我说喻文州!”叶修酒劲已经过了,两手按上对方肩头,把人往后一推,“该换主客场了吧?!”
-07-
就在叶修和喻文州互换了场地展开新一轮攻防战的时间里,让我们一起穿越一下时空,回到遥远的七十二年以前。
对,七十二年前。
那是另一个辈子的事情了。
在那一个辈子的时间里,叶修和喻文州都是小鼠。还住在同一个鼠笼里。
因为年代有些久远了,具体细节已经变得模糊。搞不清是在哪座城市,也记不得是在哪个研究所,只知道是某个用小鼠来研究认知啊学习能力啊等等方面的实验室。而这个实验室在某一天新送来了一批共二十四只小鼠,为的是一个新的项目。
二十四只小鼠被关在了共六个鼠笼里。六个鼠笼并排放在动物房一侧的架子上。每个鼠笼外面挂着一个塑料牌子,牌子里夹着张字条,标注了分组:A,B,C,D,E,F。这不是简单的编号,这是根据这批小鼠在当天经历过的几项测试的综合得分进行的分组。除了常规的称体重量腰围等等,主要的测试包括钻迷宫(迷宫里尽头有玉米粒儿),辨别图形(答对了会奖赏一颗玉米粒儿),还有障碍赛(赛程的终点当然还有有香甜美味的玉米粒儿)。综合打分之后,成绩最为出色的排在A组,之后递推。
在标记为A的那个鼠笼里住着的四只小鼠,那就可以算是鼠中的精英了。虽然光从他们的外表上你丝毫看不出任何出众之处。实际上,有一只总是懒洋洋打不起精神的模样,有一只的前爪偏短运动起来似乎有些笨拙,有一只看起来害羞憨厚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的,还有一只则过度关注整洁总是强迫症似的反复梳理自己的皮毛。总之,测试的综合结果出来了之后,研究员难以置信地把这四只小鼠挨个儿瞅了一遍,皱着眉头嘀咕着“真奇怪啊真奇怪怎么看也没看出来哪儿机灵了”,然后把他们放进了这个写着“A”的笼子,盖上了盖。
天黑了关灯了人走了门锁了之后,住进同一屋子的四只小鼠开始互相打量。
唔……气氛有点不友好呢……
为什么没鼠说话呢?你看隔壁屋已经热热闹闹挤成一团了。这笼里四只究竟是怎么回事?八只鼠眼你瞅瞅我我瞪瞪你,愣是没鼠说话。智商高的果然性情冷淡啊。
那只强迫症的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皮毛整理,先仔细舔一遍前爪,然后抬起前肢整理自己的鼻子,再然后抬起前肢梳理头部的毛发,再然后扭转过身子整理背部还有下肢。
那只半死不活的颇带鄙夷地看了一眼,继续半死不活地趴着。他的胡须耷拉着,背上的毛歪七竖八乱糟糟地塌着,和其他几只比起来简直邋遢得不行。难怪强迫症那位盯了他一眼就颇为厌恶地扭转开头去,专心致志地舔起前爪来。
完全的不相容。怎么友好相处得起来?
那另两只,看起来都更好脾气一些,此时也觉得气氛尴尬。稍胖的那只轻声咳嗽了一下,然后率先开口:“呃,大家好啊,我,我叫肖时钦。以后大家就是舍友了,还请多多关照。”
“我叫喻文州。”旁边那只温和地笑了笑,两只眼睛很好看地弯起来,“很高兴认识大家。”
“我叫张新杰。”舔爪子的那个暂停了一下动作,半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又低下头继续未完的事业。
“叶修。”半死不活的那只半死不活地说,胡须也不抖一下。
然后又冷场。
呃……气氛真是尴尬……
“我觉得,这个新环境还挺不错。”打破尴尬的是叫做喻文州的小鼠。他仰起脑袋,向四周张望一圈,短短的前肢在半空一抬,指了指头顶上盛放食物和水的位置。接着又说:“这里的实验好像也挺有趣,就是像今天这一类的比赛。我听说有些送去其它实验室的小鼠,很多是要被接种这样那样的东西,听起来有点可怕。我们看来还算幸运。”
哟,知道得还挺多嘛。叶修小鼠抬起眼角瞥了喻文州小鼠一眼。
不过实验结束后都要被处死。叶修小鼠的视线和喻文州小鼠的对上了。叶修小鼠知道得也不少。
呵呵,你也是知道的却只挑愉快的说?四目相对的刹那互相洞悉了心思,叶修小鼠的嘴角不由一呲。
反正都有一死,死前还能痛痛快快地做游戏(迷宫和障碍赛还是挺好玩的),还能有几个看上去不错的对手……倒也算有趣?叶修小鼠抖了一下胡须,慢悠悠地又把视线移开了。
喻文州。他知道,那只总分排名仅次于他列居第二的优等鼠。他听见研究员自言自语地说过:“咦,这只看起来动作不快但是判断力很好也很稳当。要是做个体能修正,那大概就能压倒病恹恹的那只了吧。”
叶修不介意被人说病恹恹,倒是很介意“压倒”这个说法。哼,哥可是体能超群智商风骚力压群鼠的鼠中豪杰啊!本来想试试这只叫做喻文州的究竟有多大本事,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口是心非的老好人罢了。
叶修小鼠知道的可真不少。
他耳朵灵,而且极其细心。旁边哪只鼠哪个人说的话几乎都溜不过他的耳朵。
张新杰,那个强迫症他也知道。听研究员嘀嘀咕咕地说这只小鼠严格执行了贴右行走的方式以极快的步速顺利完成了迷宫,展现出可以让无数人类汗颜的高智商,然而却在障碍赛里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撞歪了任何一道纸糊的栏杆。障碍赛一项严重拉了分,依旧在群鼠中名列第三,可谓恐怖。若是加上个强迫症因素修正,那是不是也……?叶修小鼠没有在这一点上多想,反正研究员们没有这么明确说过。
肖时钦呢,那是只很精明的很注意细节的小鼠,障碍赛表现尤其出色,能够迅速找到翻越或绕过障碍物的方式,总分紧咬着张新杰位居第四。看起来倒是憨厚老实,看不出后边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实力。研究员纳闷着如此嘀咕过,叶修这会儿自己瞅着这小鼠心里也如此嘀咕着。最可怕的技能,是还没有被使用过的技能。眼前这只稍稍发胖的乖小鼠,到底藏了什么样的技能呢?叶修看不透,当然也不知道假如加上个未展示实力修正,是不是也会……?好吧,叶修不去多想了,只是心里略略给自己施了压。
另外呢,叶修还知道有一只大小眼的小鼠。名字他可不知道,因为没有正面打过招呼。只是那只大小眼小鼠名列第五,和肖时钦几乎不相上下。有一个研究员本来打算着把他们五只养在一笼子里的,拎着大小眼小鼠的尾巴正要往笼子里放,另一个研究员推了推她,说:“喂,这只要不算了?你看里头那只好像状态不对?毛都立起来了。”说着,他指了指笼里缩在一角浑身警报拉响的张新杰。“咦?他和这只有什么仇吗?”拎着大小眼的研究员皱眉。“不知道啊。放到B笼里吧,反正有地方。”……总之呢,大小眼小鼠就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未能进入第一梯队。有点可怜呢,叶修小鼠捎带同情地想。
剩下的还有十九只小鼠,叶修就不太记得清了,也不太关心了。
反正归根到底,能够对他第一鼠宝座有威胁的,大概也就上述几只的范围内了。
这时肖时钦和喻文州两鼠聊了几句,张新杰整理完了全身,客气地应了一句,然后说:“到睡觉时间了。”便缩进一个角落,蜷起身子就睡。
大伙儿面面相觑了两秒,肖时钦觉得群聊影响人家休息,不群聊又有些无趣,于是挠挠腮帮子,轻声轻语地道了声晚安,也爬过去挨着张新杰睡下了。
屋里没有灯就是黑的,看不出夜深了多少。隔壁笼子的吵闹声也渐渐淡下去。叶修小鼠虽是病恹恹的却很精神,两只眼睛睁着,在黑暗中发着荧光,像两盏小灯。那笼里亮着的灯还有另外两只,那两只的形状有点儿弯,像挂在夜幕里的两个月牙儿。
那月牙儿忽然眯了一下,不一会儿便轻手轻脚蹭到叶修面前,耳语道:“大家都睡得好早啊。”
“唔,你不睡?”叶修反问。
“本来就是夜行动物,很难违背本能。至少我这会儿睡不着。”月牙儿笑笑,“要不聊聊天?我看他们睡得很熟,我们小声点就好。”
“也行啊。聊什么?”
“聊……你进来之后一直观察的屋顶上的那个缺口。”月牙儿侧过身,和叶修并排卧着,细长柔软的尾巴轻轻一甩,搭在了叶修小鼠的背上。
不过那一晚他们究竟聊了什么,就连神也不知道。
-08-
迷宫,辨图,障碍赛。
吃饭,睡觉,谈恋爱。
在实验室里的头几个月,叶修小鼠就这么愉快地度过了。
嗯。我是很想这么写,但错了三个字。把“谈恋爱”三个字划掉就好。
图形辨别从来都简单得要命,对于A组四只小鼠均是如此。
迷宫的路线在前几周里是一模一样的,到了后来叶修几乎可以闭着眼睛走完。当然喻文州也可以。当然肖时钦也可以。当然张新杰——不行。始终如一坚持着迷宫必须贴右行走的张新杰在这一项上的排名哗哗往下掉,成了实验数据里三西格玛以外的异常值,简直让研究员头疼不已。
障碍赛的设计也是几周内保持了一致,摸着门道的小鼠们成绩一次次刷新。迷宫减分的张新杰倒是在这一项上逐渐追上来了,因为找到了保持快速又不弄歪障碍物的技巧和经验。
几周后大家都熟得油条了,休整一番,换上了新场景新布局,再来。
小鼠们的游戏如是轻松又刺激地进行着。
直到有一天——
那天被捉出鼠笼时,叶修没有看见竞赛场相关的任何道具。看不见曲里拐弯的迷宫,看不见布满阻碍的赛道,也看不见涂抹着奇怪形状的卡片。看见的是白色的瓷盘、绿色的橡胶手套、棕色的小玻璃瓶子、透明的针筒,还有银色的闪闪发亮的针尖。
“开始了。”按住叶修的女研究员大口罩蒙着脸,声音有些含糊地传出来。
叶修想挣扎,忽然一阵刺鼻的气味飘来,脑袋瞬间觉得晕了,只觉肚皮上一阵凉飕飕了,低头一看,研究员那戴着手套的手正拿着个蘸湿的棉签来回擦他的腹部。那棉签蘸的是什么?叶修不知道,他只知道肯定不是水。绝对不是!
那刺鼻的气味从那么近的距离连绵不断飘来,叶修越发觉得自己的四肢开始变得软绵绵了。太讨厌了,那种感觉。之后,有个针尖在他肚皮上扎了一下,他也不觉得疼;从棕色小玻璃瓶中吸出的液体被缓缓推入腹腔,他也不觉得难受。已经头晕目眩周身麻痹了,其它的什么感觉全都是浮云了。那一小管液体被完全推入之后,蘸着那刺鼻液体的棉签又在肚皮上按了一下,针管拔出,又贴了一小块胶布。
这究竟是什么鬼实验?!叶修无力地试图蹬蹬腿。
他不知道,因为研究员们没有在他们面前说出口。那实验的名称大字写在桌上摊开的记录本上——尼古丁对小鼠学习记忆能力的影响——可惜叶修看不懂。
每只小鼠都被拎出去打了这么一针。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被随机分成了两组:实验组和对照组。
被打了一针送回鼠笼之后,叶修就一直趴着。这回是真的病恹恹了。
以前看起来笔直的屋棱不知怎么弯了起来。本该固定在屋里的食物槽不知怎的忽远忽近起来。本来平坦的地面也不知怎的好像在大海上漂浮了起来——虽然叶修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见过大海。
唔,好难受啊。想喝水,却没有力气爬过去仰起头。
说好的迷宫说好的辨图说好的障碍赛呢?
舍友们呢?舍友们也被这么折磨了吗?怎么好像看不见三只,只见一只了。那一只远远的,看起来有点重影。那只是谁?
叶修正这么垂头丧气地想着,那只重影的小鼠在视野里晃晃悠悠地靠近过来。他很快认出那是喻文州惯常的步调。
对方肚皮上也带着的一股淡淡刺鼻气味让叶修鼻子抽了抽。
“怎么了?”喻文州凉凉的鼻子凑到他的眼前,关心地嗅了嗅,“很难受?”
“晕。”叶修省着力气说话。
“不知道他们给我们注射了什么。”喻文州说道,“我也觉得怪怪的。”
“不是那个。”叶修简单说。
“咦?那是什么?”喻文州有点儿惊讶。
“这味儿。”叶修继续简单说。
“哦,消毒酒精的气味?”喻文州稍稍睁大了眼睛,“这股气味让你难受的?”
叶修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我也听说过有不耐受酒精体质的,没想到你这么严重。只是在肚皮上抹了这么一点儿。”喻文州一边说着,用身子蹭了蹭这位瘫软的室友以示安慰,“冷吗?你好像有点凉。”
叶修哆嗦了一下,的确觉得冷。但却摇摇头,说:“没事。”
“那——,我能怎么帮忙?”喻文州问。
“没办法。能扛过去,一会儿的事。耳朵打洞那回也经历过。”叶修把脑袋支在屋子地板上,两眼无力地望望远方,“他们呢?”
“可能换屋子了。”喻文州说。
“哦?”
“我猜想我们和他们注射的或许不是同一种东西,区别对待吧。”喻文州的语气里出现了些许平日没有的焦躁,“那东西让我不舒服,我是说注射到我们腹腔里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
“哦,大概。”叶修无精打采。
“我应该呆在这儿吗?还是离你远一点儿?”喻文州忽然躲开了一点,“是不是我身上带的酒精气味让你更难受了?”
“不。”叶修微微把眼睁开条缝,“不是太浓。”
“唔,那我呆在这儿?”喻文州问,“你有点儿冷?”他看见叶修又打了个哆嗦。
“嗯。”叶修哼一声。
“那好。”喻文州说着,又靠近过来,两个毛茸茸的白球挤成了一团“你闭上眼睡会儿吧,我不说话。”
叶修昏昏沉沉闭上眼睛,虽然还晕着,但身子却是暖的。
等消毒酒精那股劲儿过去之后,叶修很快恢复了正常。比起正常还要更活跃些。
“他们给我们注射了什么?”叶修在笼子里一反常态地跑了几圈,“好像挺舒服。”
“那东西让我有点儿烦躁。”喻文州也跑了两圈,但没有叶修那股兴奋劲儿。
等他们终于从研究员们的对话中理解到“那东西”是尼古丁,已经是两三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他们还知道,自己在被注射尼古丁之后在迷宫辨图障碍赛中实测的成绩不但没有如研究计划预想般的呈现下降,反而竟是升高了,尤其是叶修。叶修的成绩春笋般地往上拔节让研究员一度认为给这只小鼠是否注射剂量不够;在安全范围内稍稍加大剂量之后,测出的成绩又一轮的攀升简直让研究员抓狂得快要给自己来一发大剂量尼古丁了。
在接连几个月的实验之后,诚实的研究员终于被迫得出“尼古丁对小鼠学习认知能力的影响呈现明显个体差异”的结论,叶修喻文州等小鼠们的的使命和生命也便迎来了终结之日。
预知到那一刻即将到来的叶修和喻文州最后一次并排蜷在笼子的一角,两条粉色的细长尾巴打着弯儿搭在一起。
“人类真奇怪。为什么会想要做这种无聊的实验。”叶修说,“尼古丁好东西,不吸枉活一生啊。”
“还是有个体差异吧。人类里也是,对香烟喜欢的喜欢到沉迷,不喜欢的是碰都不能碰。”喻文州调侃地笑笑,“酒,不也一样?”
“我要是个人类,一定好好享受香烟。”叶修感叹了一声,“文州,你呢?”
“我啊?”喻文州想了想,“我一般吧。不觉得喜欢,倒也不讨厌。”
“唔。来了。”叶修仰了仰头,看见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全副武装的研究员们走进来。是道别时间了。
“如果你有机会当个人类,你会做什么?”喻文州扭头笑着问,“研究尼古丁对小鼠智商的提升效果?”
“我想不会。”叶修晃晃胡须,“我想我不会拿小鼠做实验的吧。感觉很微妙。文州你呢?你不觉得介意?”
喻文州思考了两秒,说:“我不知道。只是稍微有点想象不出变成人类的叶修会是怎样的。”
“我倒是能想象出变成人类的喻文州回事怎样的。”
“怎样的?”
“呵呵。”叶修笑笑,“细心体贴聪明睿智。”
“呵呵。”喻文州跟着笑,“说了跟没说一样。”
叶修默不作声,心里有半句没说的话:变成人类的模样,我也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距离这一刻的四十七年后,一个新入学的研究生叼着烟拖着个破旧行李箱推开P大48楼2041房间的房门,看见屋里已经站着另一个青年。
那青年听见了声响回过头。一对晶亮的眼睛弯起来,宛若一对月牙儿。
“我叫喻文州。”月牙儿说,“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叼烟的青年嘴里的香烟猛地抖了一下:“叶修。”
-09-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当今。
P大生物系大楼,喻文州教授办公室。
临近新年。
“我也参加。”四十八岁的叶修和四十八岁的喻文州隔着一张办公桌对坐着。叶修两个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头向前倾着,一脸无比严肃地说道。
喻文州闻言无奈地苦笑:“你这是怎么了,叶修?只是个元旦聚餐,你紧张什么?”
“紧张你。”叶修的表情依旧严肃。
“我又不是你,不会酒精过敏。你看我以前喝多过吗?”喻文州万般耐心。
叶修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而且我们不是说好过,实验室的事情相对独立吗?你突然来,是作为家属吗?”
“作为合作者。”叶修说。
喻文州摇着头:“别让学生们笑话。”
“我担心你。”叶修顽固地板着脸。
“我一旦觉得不对劲就给你打电话,你直接来接我。这样可以吧?这方面你该相信我的自控力。”喻文州盯着叶修的双眼,说得语气坚定。
叶修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强行掺进喻文州实验室的聚会有些不伦不类,终于不再坚持,动作僵硬地点点头:“一定及时给我电话。”
“放心好了。”喻文州微微笑道。
叶修站起身来,却没有往门口走去,反是绕到了办公桌后面,两手把喻文州脸颊一捧,低头就狠狠吻了上去。
“干嘛?!这办公室里!”喻文州有点急了。
“我锁了门。”叶修说,再次封住了对方的嘴。片刻后,他松开了嘴,万般叮嘱地又强调了一遍:“一定及时给我电话。答应了要记牢!”
出了喻文州办公室,超楼梯口走去的时候,迎面遇上了端着个冰盒的黄少天。
黄少天站住脚步,礼貌地喊了一声“叶老师好”。
叶修示意地点点头。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交的刹那,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冻成了冰盒。
“我们组元旦聚会叶老师您来吗?”黄少天开口问。
“不,我不去。”叶修答。
“哦那真可惜。”黄少天笑笑,“我会照顾好喻老师的。如果玩得太晚了我可以送他回家去的反正都住在一个地方。”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叶修半眯起眼,“喻老师他能照顾好他自己。”
事实上,到最后需要人照顾的是黄少天。
聚餐结束,实验室一拨人马转战KTV之后,黄少天…………丢了。
“喻老师,洗手间里没有。”
“大厅里也找了,没人看见。”
“外面也没看见,应该不是出去打电话。”
“大衣还在包厢里,人没走远。”
“他是喝多了吗?”
“不知道啊,刚才没看出来。”
“什么时候见他去的厕所?”
“二十多分钟了吧。”
“手机打不通。”
“这里信号不好。”
“应该是没有出去,前台的人说没看见出去。”
“大家分头再找找。”
……
喻文州很担心。实验室聚餐丢了个学生万一真出点儿什么事那可就是大事。喻文州算是很小心的人,酒量不好的几个都提前送回宿舍了或叮嘱人看好了。但黄少天他却并没有看出来喝多了。那孩子能说能笑敢吃敢喝,从餐厅一路走过来的路上还嘻嘻哈哈个不停。他自己也说自己酒量不错,到这包间里呆了一会儿跑出去解决问题也没人觉得不太对劲。结果去了二十多分钟还不见回来,大伙儿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那KTV里大小包厢极多,路线错综复杂,还分上下两层的。第一轮没找着人后,喻文州便组织了三四个学生,连同他自己,分成几个方向展开搜查。他自己负责的是负一层朝南的一片区域。
节假日了,那KTV的生意不错,但也有萧条的区域。喻文州此时走过的地方,两侧的包间大都空着,安寂着,里头黑漆漆的。喻文州一间一间屋子搜过去,走道里的每个犄角旮旯儿看过去,见着洗手间肯定也是要钻进去查一遍。在这样迷宫一般的地方要找个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然后,他给找着了。
拐角尽头冷冷清清的一处,有个敞着门的小包间,长沙发上歪歪地躺着个人形,穿的是亮黄色毛衣。喻文州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黄少天当日穿的衣服。
喻文州跨进屋里,走到那年轻人身旁坐下。
“少天,醒醒。”他轻拍年轻人有点儿发烫的脸颊,“别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黄少天撅着嘴咕哝应了一声,脖子一扭,一头扎进喻文州的颈窝里,闭着眼睛继续睡着。
“少天。”喻文州又说,这次晃了晃年轻人的肩膀,“要睡回去睡。我带你回去,先睁眼起来,好吗?”
“……不好……”黄少天嘟囔着,脑袋又往喻文州的颈窝里钻了钻。
喻文州有些无奈,伸手进口袋里掏手机,想给其他学生打个电话,把人叫来帮忙,却发现口袋里是空的。糟糕,大概忘在包厢里的。
要么一个人搞定这家伙,要么先把他扔这儿自己回去搬援兵。
喻文州正是犹豫间,靠在他肩膀上的年轻人忽然一胳膊就搂住了他的腰,整个身子塌下去,脑袋径直挤到他怀里。喻文州扶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起来,结果反而被搂得更紧了。
喻文州不由皱起了眉头。
黄少天的劲儿很大,喝醉了以后的身子很沉,这样一来喻文州几乎被困住了,动也动不了。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
问题的关键来自于喻文州自身。他喝了一点儿酒,喝得不多不至于醉但多少还是喝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点儿酒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的作用,他开始感觉到浑身上下不舒服起来。那股不舒服他之前也体验过,但此时好像爆发似的从身体内部炸开,以他未曾知晓的十倍百倍的力度向浑身弥散开来。他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跳得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能听到。他的手脚开始微微发颤,大小动脉突突齐鸣血液狂奔,一时间浑身皮肤都滚烫燥热起来。他的喉咙开始干,干得发痒,却没有水能够止渴。他的下腹开始一阵阵抽筋似的痉挛,某种他知其名却不愿承认的欲望在一点一滴堆积,在蓄势,在攀升。他感到害怕起来,额角仿似也渗出了细汗。指尖忽的钻心疼,不止一下,还一下一下地来,和狂跳不已的节奏混在一起,让他一时觉得自己真是心脏病发了。
这样不行!!!脑中一个冷静的声音大声说。
喻文州控制住自己的双手再一次试图把黄少天从自己怀里拉起来,可那年轻人又搂了一把,一面喃喃地唤着:“喻老师……”
软软的头发挠着喻文州的脸颊,微热的额头顶着喻文州的下巴,一深一浅的呼吸吐着淡淡酒气拂过喻文州的颈窝,搂在后腰上的双手用力一掐简直掐得生疼。
黄少天嘴里这回还不停了,接连唤着“喻老师……喻老师……”
“少天。少天!”喻文州咬着牙,费了极大的气力和意志力强行把怀里撒娇的年轻人推开,单手托起他的脑袋,“睁眼,少天!听话!”用出了命令的口气。
黄少天的脸朝天仰着,嘴唇微启着,好像是听到了命令半睁开了眼睛。
“喻老师……”他迷迷糊糊盯着眼前的这张脸,重复着刚才重复了好多遍的词句,然后瞳孔睁得更大了一些。亮晶晶的眼珠。
喻文州倒吸了一口气,刹那间浑身僵硬了。那亮晶晶的眼珠向他投来的视线竟能一面将他从头到脚冻结,又同时把他胸腔里的、腹腔里的、血管里的、大脑里的一切液态物体燃烧成蒸汽。
“喻老师……”黄少天几乎把眼睛睁圆了,又嘟囔了一遍这称呼。
钻心疼!喻文州眉头紧紧地抽搐了一下,右手无名指尖猛地一揪。怎么回事?!
“……文州……”黄少天忽然换了称谓,脸擅自凑近了过来。
惊叹号!
一个惊叹号不够,三个惊叹号!
三个惊叹号还是不够,来三十个惊叹号!
喻文州整个身心被惊叹号淹没了!
惊叹号堆积成一片黑幕,蒙住了喻文州的眼睛。
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用耳朵听。在一片漆黑的寒冷中听。
……
杂音。
……
“那我叫你文州好不好你就叫我少天吧!”
……
杂音。
……
“冷吗?那个……是不是还要继续暖着?”
……
杂音。
……
“文州文州你过来看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不?听他们说这好像是我们的个体信息啊你说会不会写了我们俩的名字?……”
……
杂音。
……
“混蛋混蛋混蛋这下子怎么办?文州我们要不然逃跑吧!”
……
杂音。
……
“……既然文州想做人类的话,我就和文州一起吧!”
……
杂音。
……
杂音。
……
杂音。
……
杂音。
……
手指疼。
心口疼。
头疼。
浑身疼。
……
嘴唇……软软湿湿的。
也疼。
这样不行!!!
这是你的学生,喻文州!!!
他只是个孩子!!!
他喝醉了!!!
脑中那个冷静理智的声音大喊大叫起来。
喻文州触电一般地跳起,猛地一把将怀里的人推开。
被推开的人惶恐、失落又茫然地看着他。
他稳住气息,安抚地说:“少天,你在这等会儿,我找人扶你回去。”
黄少天醉得太厉害,最好就近让他休息,最好有人陪着看护。喻文州这样安排了两个男生把黄少天带回他们的宿舍借宿一晚,还千叮万嘱照顾着点。
这事情交代好之后,又找了两个靠谱的学生组织未完的KTV活动,自己说有点晕了要先回去,便抓起手机匆忙从现场逃离。
走到吹着冷风的街道旁,掏出手机想要给叶修打电话,却发现手机电已用尽。周围也看不见电话亭,于是干脆直接拦了一辆出租,直奔家里去。
叶修知道喻文州和学生们吃完饭去了KTV,但之后没了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正等得心焦,忽然门被撞开了。
一看见喻文州的脸色,他就明白大概出了状况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便被一双手臂狠狠掐紧。他听得见对方呼吸急促,忙安抚着说:“文州放松,先放松。”
喻文州的气息平缓了些,臂中的力度却不见减。
“别忍。别忍。我来帮你。”叶修轻声道,扶着对方坐到沙发上。
然而两人都知道,那只是一时的解决办法而已。
-10-
叶修要出差参加评审,下午两点的飞机,一去就是三天整。喻文州帮他最后一次清点行李箱里的东西。
衬衣袜子内衣裤,该带几件全都叠得整整齐齐塞在箱子里。虽然喻文州知道,等这家伙回家来之后那肯定是全部一卷一包乱塞一气。
笔记本电源,转接头,手机充电器,备用电池,数据线……包好装进袋子里。
身份证,打印好的登机牌。对,还有香烟,附带一个快用光的火机,至少能在登机之前应付几支烟。
差不多了吧。喻文州直起身子想。
却有一双手从身后环了过来,一股烟草气味贴着耳际直冲过来。
“要不我不去了。”后面那人说。
“傻了吗?那个没法推了。”喻文州用掌心抚上箍在腰际的那双手,“别担心,就三天。我没事。”
叶修闷闷地嗯了一声。他也知道不可能,只是眼前他面临着一场殊死决战,而自己在这场决战里却好像丝毫也使不上劲儿。
“你自己小心。”他咬着喻文州的耳垂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等我回来。一定等我回来。”然后他松开了手。
拖着行李走到门口,叶修把喻文州拦在了屋里:“别送我了。你多休息会儿吧。”
喻文州点点头。
叶修伸手拍拍他的脸,又揉揉他的头发,笑了笑,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文州,我爱你。”
没等喻文州反应过来,叶修已经走出去关上了门。
喻文州一个人站在屋里,半开着嘴,一脸诧异。
这话并不是叶修第一次说。那家伙那没皮没脸的性格类似的话二十几年来倒没少听过。这话也不是叶修第一次认真地说。那家伙虽然皮厚心又脏但是认真起来比谁都认真,这一点喻文州还是心知肚明。
但是这一次,这句话,说得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大概,是还有些无奈。
喻文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脑袋抵上水泥石灰的墙壁。
我也爱你啊。你是知道的。
他望着半空的空气。
***************
那天是周日。生物系大楼里基本不见人。
喻文州的实验室里也基本不见人。前一晚上闹得疯了,这一整个白天大都要么在醒酒要么在补觉。
喻文州打开走廊一盏灯,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步履疲惫地走了进去。
他瘫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爱疯救爱思往桌上一放。
那不是他的手机。
他昨天揣回了家,早上充上了电,等到开了机才发现需要密码。
不是他的。大概是和谁的手机拿混了。
是哪个学生的他也搞不清。这年头里爱疯救爱思满街飞,大家都不用壳子不戴套,没电了还真分不清。只能等着拿错的另一方送回来。
喻文州往椅背上一靠,呆呆地发了很久的呆。
真是发呆。
啥也不干。
就是发呆。
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吧。”喻文州说着,坐直了身子。
推门进来的竟是黄少天。
“喻老师您的手机拿错了。已经充好电了。”黄少天走到桌前,把一个爱疯救爱思轻轻放在桌上。
“哦,是你的啊。在这儿。”喻文州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另一个给他递了过去,看一眼对方有些浮肿的眼圈,担心地问,“怎么样?还难受吗?回去歇着吧。”
“喻老师……”黄少天低着头,两手抓着办公桌前那张空椅子的椅背,声音有些小,“我……昨晚……给您添麻烦了……”
“不。是我没看好你,让你喝多了。”喻文州微笑了一下,“以后注意了,自己酒量不好千万别拼。”
“唔。谢谢喻老师关心。”黄少天还是低着头,却不住地用眼角余光瞟着喻文州的表情,嘴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今天实验室里也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喻文州又说。一来他的确关心眼前这孩子,二来……这孩子站在眼前,他浑身上下又突然不舒服起来。
整个人都不好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喻老师我有话要对您说!”黄少天忽然猛一抬头,大声说话。
“啊?”喻文州不由愣了一下,“想……说什么?”
预感非常不妙。
“喻老师我…….我……”一双晶亮晶亮的大眼睛带着浮肿的眼皮充满深情地望着他。
除了“深情”喻文州找不到其他形容词了。真是“深情”。糟糕了!
“喻老师我——”呼吸急促起来,胸口看得见的起伏,两手紧紧掐着那悲催的椅背。
真糟糕了!现在阻止还来得及吗?!!
“我喜欢您!!!”
来不及了!核弹爆炸了!
几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内接连被两个人严肃表白,再强悍的心脏也忍受不了。
喻文州坐在椅子上被炸成了一尊石像。
而那爆炸的核弹还没完呢,还有后续,还有余波,一波接一波地来。
“喻老师您听我说我必须得跟您说出来憋了那么久我没法再憋下去我必须得告诉您我喜欢您非常喜欢您!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是从很早很早以前真的我是说真的从很早以前我就喜欢您。您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我全部都记得我就算知道现在对您表白是都么没有希望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必须说出来,我真的不能随便就这么认输了放弃了我黄少天是做事必须要去争取的!喻老师您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起那么一点来?你有没有觉得有一点儿喜欢我?有没有一丁点儿感觉?我想您不会全忘的对不对您总是看您手指上的伤口的对不对?我都记得您也是会想起来的对不对?喻老师您告诉我我是不是——”
“够了!”喻文州狠狠捏住了拳头,“别说了。”
黄少天半开着嘴绝望地看着他。
“别说了。”喻文州重复了一遍,声音有气无力,“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走的时候帮我关上门。”
说完,他爬起身,抓起手机,披上外衣,不敢再直视那孩子一眼,大步朝门外走去。
***************
B市的冬天,天空是灰的。
那天的空气中度污染,PM2.5指数267。
喻文州拖着空虚的步子,漫无目的地来到了那个没有名字的湖边。湖面已经结了冰,上面立了一圈铁丝网。但还没有到可以滑冰的时候,只有岸边立着零零散散十来个人。有父母,有孩子,有谈笑的情侣。
喻文州怔怔地望着冰面,伸手一摸外衣口袋,摸到了半包烟和一个火机。
大概是什么时候替叶修揣着然后两人都忘了吧。
他把那烟盒取出,抖了一支夹在唇间,点上。
他一般情况不抽烟。
微量的尼古丁一点一点从他的鼻腔进入气管进入肺,被肺泡内壁吸收了运送进血液,顺着血管流遍全身部分送进了大脑。是某种久远的气息。
大脑里一阵白一阵黑,一阵杂音一阵寂静。
他回想起昨晚莫名听到的那些话语,现在又多出了别的声音。
……
“……既然文州想做人类的话,我就和文州一起吧!”
……
“我要是个人类,一定好好享受香烟。”
……
“文州文州什么是屋埋啊上次没听懂你能再跟我说一遍吗?”
……
“我倒是能想象出变成人类的喻文州会是怎样的。”
……
“文州我们要不然逃跑吧!”
……
“呵呵。细心体贴聪明睿智。”
……
……
……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明白了一些事情。
然后……他非常想吐槽。
原来真还有什么前世今生如此狗血的设定!而且为啥还是上辈子人人都是小鼠这种奇葩的设定!这般狗血而奇葩得让人不能直视的设定竟然还就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他想躲躲不了,想逃逃不了,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心智反应控制不了(至少很难),想面对可该如何面对?苍天在上呐!我喻文州究竟做错了什么犯了什么罪孽对不起了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设下这样一个几乎不可解的难题?!
他绝望地对着灰色天空闭上了眼睛。
然后,那一刻,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喻老师有电话喻老师有电话喻老师有电话喻老师有电话喻老师有电话喻老师有……”往复循环声声不息。
他扭头一看,没人。他左右一望,还是没人。
可那烦不胜烦的声音还在继续。
见鬼了吗?!
喻文州浑身一个哆嗦才恍然醒悟到装着手机的口袋在震动。
老天!来电铃声被篡改了吗?!
喻文州简直要吐血。连忙掏出手机按了接听,那聒噪的声音总算消停。
拿到耳边“喂”一声,那头传来的是叶修的声音:“文州,我到了。”
这突然的语音切换还真是……让人很有想死之心。
来回几句家常和叮嘱后,喻文州挂断了电话。
他长吁一口气,切到了系统铃声设置,赶紧把来电提醒换回了默认,又查了一遍其它提醒声音。确认无误后,转入存储铃声文件的文件夹里,想要把那人工订制的文件删了,抬起拇指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弃。
只要不是作为铃声,放着也没太大关系。
可事情继续拖着也不是办法。
他得面对。
他得有立场。
他得尽快解决。
他得和他好好谈谈。
他痛苦挣扎了很久,终于又拿起电话,拨通了黄少天的号码。
-11-
客厅的灯光很和暖。
隔着餐桌,喻文州夹了一块鱼到黄少天的碗里。
“尝尝。”他说,“我烧的鱼还是不难吃的。叶老师他一直很喜欢。”
黄少天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夹起鱼肉塞进嘴里。
桌角边的金毛抬起头汪了两声。
喻文州俯下身摸了金毛的头一把,也夹了块鱼丢到狗盆里,笑着对桌对面的说:“丫头我们养了五年了。叶老师和我都把它当亲女儿一样。”
黄少天正要吐个鱼刺,差点儿没咽下去。
“不过丫头很黏人,有的时候有点儿太黏人了。”喻文州笑,“非常活泼,和你倒是有点儿像。”
黄少天吐出一根鱼刺,结果另一根塞进了牙缝。妈呀这鱼刺太多!
“味道怎么样?”喻文州又问,“比食堂的好吧?”
黄少天捂着嘴点点头。
“烧鱼是我最拿手的。不过熬鱼汤呢我就不如叶老师了。他的鲫鱼汤我真没有在哪家饭店喝到过更好的。”喻文州笑着,也夹了块鱼肉送进嘴里。
对面黄少天则是一根鱼刺直接划破了舌头。
我靠我靠我靠靠靠!这什么啊这!四句话三句不离叶老师!叶老师叶老师叶老师!喻老师您请我来您家里吃饭就是为了跟我秀恩爱好让我死心是不是?!我才不会中圈套的!您越是这样就表示您越是心虚!我黄少天是什么眼力这一点难道还能看不清吗?!哼,哼哼,哼哼哼哼哼。把鱼刺从舌尖上拔下来,吐到盘子里,扒一口饭,塞一口青菜。我嚼,我嚼,我嚼,我咽!我偏不顺你的意思去!
黄少天年轻气盛,这会儿倒是跟自己上辈子和上上辈子的情人扛上了。
“别吃那么快。对胃不好。”喻文州皱了眉头,“早说过你,怎么到现在还是——”
咦?
早说过?
啥时候说过?
黄少天怔住了,瞪大了眼睛盯过来。
喻文州咳一声,移开视线:“饭不够吧?我再去盛点儿。”
糟糕!最可怕的炸弹不在于对方,而恰恰在于自身啊!喻文州皱着眉想。可自己已经做了如此完全的心理准备,忍也忍了这么久了,要真解决问题,非得把这关彻底撑过去。毫无必要地盛了饭回来的喻文州又在餐桌前坐下,和对面闷声不吭的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青年一旦关了话匣子,那吃饭的速度堪比雷电,三下五除二便扫荡了三碗米饭两条鱼大半盆油菜还有半份糖醋排骨。把嘴一抹,说:“喻老师我吃饱了。饭菜很好吃。喻老师您别急您别管我您慢慢吃。”然后坐着,看着他。
“啊。好。”喻文州笑了一下,低头不紧不慢地吃着自己的饭。
吃了两口,停下,抬头向对面一望,问一句:“少天你是不喜欢做动物实验吧?”
“只是不喜欢做小鼠实验。”黄少天照实回答。还没吃完饭为什么要谈这个话题?!
“肖时钦老师的课题组你去过吗?”
“听说过但是没有去过。”
“他正在做的有两个课题是多动症发病机制相关的蛋白。他们主要做生化和细胞。”喻文州试探地看了对方一眼,“我和肖老师谈过,如果可以的话送一个学生过去——”
“喻老师我先去把锅洗了吧!”小伙子噌地跳起来,敏捷如豹地冲进厨房,一面回头大声说着,“喻老师您接着吃饭不用管我我肯定都给您刷干净!”接着响起了哗哗水声和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喻文州叹了口气,只好低头继续吃饭。
先吃完。吃完再说吧。
结果刚吃完,小伙子又手舞足蹈地跳出来,哗啦一下把桌上空盘子空碗摞一摞抱进厨房,嚷着:“这些也我来洗!喻老师您甭管了我全给您洗干净!桌子也留给我擦!”
喻文州觉得这样有些不好。这孩子总要打断他的话意思明明白白。他想进到厨房里一起收拾边收拾便好好言说,可一看那厨房的容身之地那么小,两人都往里一站转个身就要接踵摩肩撞屁股打脸的影响极端不好,于是立马放弃了。光是坐对面吃个饭自己都忍得极为悲壮,凑那么近的距离……简直是会要扒了他一层皮。
先等他洗完。洗完再坐下好好说。
结果黄少天洗了好久。女生洗澡也没洗那么久的。而且水龙头开得哗啦啦的一点儿不心疼疯转的水表,如果下水道不慎堵了那必然已是水漫金山的程度。
喻文州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打开了N年没开的电视机,随意拨到一个频道,只见放着电视连续剧。演的啥呢?右下角标题:《前世今生》。喻文州暗自吐了血,调了个台,又是连续剧。演的啥呢?右下角标题:《来世再续今生缘》。又吐血,再换台,他妈的还是连续剧。演的啥呢?右下角标题:《新不了情》。喻文州脸都黑了,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机电源。那苏沐澄啊楚云秀啊整天都看这些东西吗?太可怕了女人的心思真是细思恐极!还好他没跟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还好他爱上的爱上他的也全都没有女人的存在!这样想想简直就是幸运!
喻文州盯着黑黑的电视机屏幕发了会儿呆,才听见厨房里的水声停了。接着是一阵磨磨蹭蹭的摆盘子放碗声,速度慢得简直不像黄少天而像喻文州自己。然后好一会儿那年轻人才从厨房里磨了出来,走到客厅里和喻文州面对面站着。
喻文州抬头看他一眼,发现眼角红红的,眼圈的浮肿没有消,反而更明显了。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悔意夹杂着另一股更浓更猛烈的情绪从下身窜上脑门。喻文州嗓子冒了烟,根本说不出话来。计算过了的控制好了的压抑住了的所有忍耐刹那间灰飞烟灭。如果他手速够快那么瞬间黄少天就该到地上去了,可是幸亏——
黄少天的嘴速比他的手速远远高出好几个数量级!
“喻老师您别赶我走!喻老师我不想去别的实验室!喻老师我只想在您这儿读研究生我不要去别的实验室即使联合培养我也不去!喻老师求您了我错了我怎么都可以您别赶我走!”黄少天低着脑袋鼓着腮帮红着眼圈嘟着嘴,两只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微微颤抖,说着几乎又要哭起来了。
这番话倒是把喻文州的理智线给猛然扯了回来。他缩回已然向前伸出的双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缓两口气,说:“少天啊,我是想为你好。”
“那不是为我好!为我好的方向根本错了大错特错了错得离谱了!”黄少天还在强忍着抽泣,“喻老师你只是想让我离得远点儿您就不用看见我就不用纠结了,喻老师你明明喜欢我很喜欢我非常喜欢我你却想要逃避!你不肯正视自己的感情!”
P·I·A!
喻文州简直可以听见一个巴掌甩上脸的声音。然后连脸带身子全都火辣辣地烧起来。
“少天……”他听见自己强撑的意志强撑的坚决微微颤颤地说,“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我和他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我真的不能……算我对不起你,少天。”准备好的台词尽管狗血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喻文州恨不能把自己耳朵堵上但依然大义凛然字句不差地背了出来。
“可我们也早就认识了!”黄少天极不甘心地嚷出来,“我们四十八年前就在一起了!”
喻文州浑身打了个哆嗦,咬牙拼命压制住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本能,一字一顿地说:“我和他,七十二年前,就在一起了。”
晴天霹雳!
天上掉了个哑铃!
黄少天被砸中了脑袋脚底不稳身子晃了一下。
你!妹!啊!
叶!修!你!妹!啊!
你到底开了多大的主角光环现世里捷足先登二十余年,上辈子你还要强抢别人的官配抢先又是一个二十余载?!
我黄少天碰上你这么个无赖开外挂的家伙我就注定了抢不到先机吗这成何体统这神马逻辑我是黄少天啊我才不是那个什么幸运E!
黄少天气得脸都发青了话痨属性降成了负值。
喻文州痛苦不堪地两手揪着真皮沙发几乎要揪破了也没敢让自己起身站起来上前去安慰。前面的危险系数太大他心里明明白白。那张一阵青一阵惨白嘴唇哆嗦眼圈发红的脸蛋写满了红色预警:别靠近!别靠近!千万不要靠近!!!
两人就这么僵着,僵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倒是丫头忍不住了,先在喻文州脚下来回转了几个圈,咬咬裤腿儿嗅嗅脚趾头,又转到黄少天身旁仰着脑袋汪汪直叫。
喻文州唤了一声“丫头别闹”,丫头却闹得更凶。这会儿开始牙爪并用扯着黄少天的裤管儿要把他往沙发的方向拖。
喻文州心里叫苦,想着丫头啊你这是忘恩负义啊叶修含辛茹苦把你拉扯长大你现在到底站在谁那边啊?
丫头死不悔改闹腾得更欢,大概是在说着谁让你们干好事的时候他都要把我锁小黑屋里我现在终于找到报仇的机会啦!
结果这么连拖带拽的,黄少天又是刚刚被天雷砸晕的状态,不由脚下一滑往前栽了去。那喻文州虽然手速稍慢但应急能力超强,即使探出身子接了住。
两人同时“啊!”了一声,在丫头欢庆胜利的吠叫中互相道歉。脑门儿狠狠撞了个正着!那真不是一般的疼。
“没事儿吧?我看看。”喻文州拉开黄少天正在用力揉搓脑门的手,看见小小的绯红一片。对方抬眼一望他,他心跳呼吸瞬间全乱套了。
来不及调整。
压根儿来不及调整!
完全不可能有时间调整!!
黄少天的气息直冲而来,快如疾风,猛如骤雨,烈如山火,浩浩汤汤如洪水灭世。
沙发脚下,丫头一声长吠助攻。
下一秒,喻文州已经被压倒在沙发上,嘴里被封堵了个结实。
-12-
那是只有二十多岁年轻人才具有的气力,冲劲,无所畏惧,和蛮横无理。
与之相比,喻文州完全无力抵抗或者说他其实并不是在积极抵抗也不是在消极抵抗而根本是在回应更在助长。
情形一分一秒地失控。
两人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无形黑洞。
“文州……”黄少天喊了一声,开始猝不及防地爆手速。
天生手速快这件事情,喻文州真是想挡也挡不住。
但光有手速缺了经验,黄少天在关键时刻却也免不了笨拙起来。
喻文州进退两难不尴不尬,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腾出心思来帮那孩子一把。
丫头不失时机地汪了一声,简直好像在喊“少天加油!”。
好吧。这一点也不好笑。
一点也不。
至少从喻文州的角度来说,完·全·都·不·好·笑!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浑身都不敢动了。半根手指半根汗毛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彻底坏事了。生怕一动自己就彻底没救了。生怕一动这层关系就必然走上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不归路。此时他不动,至少可以争取一些时间,来给自己冷静一下。
对。冷静一下。
慢慢吸口气。冷静一下。
假装面前的人不存在。冷静一下。
必须,冷静一下。
喻文州逼着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
但是好难。真他妈的难。
闭了眼睛,可鼻子还在,耳朵也还在!
结果闭了眼睛之后,那鼻腔里嗅到的,耳朵里听到的,一时间竟放大了数倍。
他痛苦地低吼一声——因为脑内出现的全是“此处省略一万字”的场面。
喻文州睁开眼,想摆脱脑中的场景。可双目所看到的却偏偏更有助长作用。
喻文州艰难地调整呼吸,仿佛想要忘却一切般地狠命把双眼再次闭上。闭上了也无济于事。闭上的两帘眼皮下面依旧幻化出黄少天的那张脸,那双眼睛,那个表情。他想,他很想,他非常想,他不可抑制地想——
——
停!
停!
停!
停!一!下!
——
导演!
剧本错了吧?!
不是说好了这段要删的吗?!
不是说好了不会渣了我的吗?!
导演您别随意坑我啊导演!!!
导演求别黑!导演求Cut!求倒带!求把刚才录的全数销毁!!!
——
好吧。倒带。
倒到“他艰难地调整呼吸”那里。
喂!就只倒到哪里吗?!
当然啊,你还想怎样!
好了。我们继续!
——
喻文州艰难地调整呼吸。刚才大家不小心看见了然后我们倒了带删掉的其实是喻文州自己情不自禁的(省略了一万字的)脑补。(你妹啊!)咦?哪里有声音?算了别理他。总之呢,那一幕并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
喻文州依靠着调整呼吸的手法调整自己的心情。理智与情感在身体内展开了大血战。这场末世大战打了整整数分钟,终于理智大军略占了上风,他不失时机地抢占到了关键的战略宝地——嘴!
于是,喻文州的嘴受到理智大军的操控,开始说话了。虽然说得非常艰难——因为你看理智大军一面操控着嘴巴说话,一面还要顾及身后狂轰滥炸的情感轰炸机啊!——但还是开口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你!停下!下去!”
说一次没用。
敌人是顽强不屈死缠烂打的。
“黄少天!我让你,下去!”
“我说,你,给我停住!下去!!!”
最后一阵地雷爆破似的怒吼见效了。
黄少天抬起头来,一脸委屈绝望地看着他,眼圈红透了。
“别,别那样看我。下去!”喻文州别过脸去。
黄少天缓缓地爬起身来,从沙发上下去了。
“你,穿好裤子,走吧。”喻文州整个声音和人都在颤抖。
黄少天咬咬嘴唇,听话地从地上捡起裤子,穿上,拉上拉链,系好皮带。然后看了沙发上那人一眼,伸手要去扶他,却被一声厉喝吓了回来。
“别碰我!”那声厉喝这样道。
“文州……”黄少天痛苦地唤了一声。
“走!快走!”喻文州喘着粗气。
“文州……”黄少天近乎哀求地又唤了一声。
“别这样!请你别这样……”喻文州的面孔都扭曲了起来,“请你别这样……我不能……我……我很心疼……你……走!”
当脚步声钝钝地走远。
当通往楼道的防盗门吱呀打开。
当脚步声跨出去。
当门锁咔的一声闭合。
当四处落回寂静。
当听得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都不稳。
都不平。
正如自己尚未满足的欲望。
还在一片混沌与泥泞中挣扎前行。
喻文州半坐起身,伸出手,释放了自己。
长吁一口气,他把自己收拾整洁。然后坐着,呆呆地望着黑乎乎的电视荧屏。
那时手机响了起来。爱疯就爱死的默认短信音。
他抹开锁屏键一看。
来信人是黄少天。
短信内容是:
我在楼下,门开着。我等你。
那时喻文州几乎就要掀翻了手机。
那时他的内心只咆哮着一个声音:
老天!你他妈的这是在玩儿我吗?!!!
-13-
十二月的凌晨三点,很冷。
B市的街道上不见车也不见人,萧索。
就算有五颜六色的霓虹妆点十字路口林立的高楼,灯光也透不过那漫天的阴霾。
一个人影孤寂地行走在人行道上,脚步凝滞,踟蹰。
长风衣在夜色里辨不出颜色,下摆扫过道旁干枯的灌木,发出浅浅的悲鸣,沙沙。
一阵风卷过地面,掀起尘土,带下来天空里坠落的一点晶莹。
独行者仰头用面颊去接。冰凉的。化了。竟是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
独行者叹一声。谁想第一场雪落下时,竟要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有家却不能归。
下雪啦。
雪越下越大。
该往何处避雪去?
独行者向四周一望,望见某处古风的大院留了朱红的漆门,不由地念起“朱门酒肉臭”的诗句。想想太过悲惨转身向前行,拐个街角则看见一处亮着灯的商店橱窗。商店早是锁了门,只有那玻璃橱窗里充满节日喜庆的商品道具映着和暖的灯光向他召唤。他几乎想要在那橱窗前坐下,仿似靠近一点就能够借到一些内部的温暖。但玻璃是冰冷的。他出门时候甚至没有带打火机,连火柴也没带。若是有一盒两盒火柴什么的,倒是可以就地靠墙坐下,擦燃一根再擦燃另一根,做着甜美的梦就那样睡去。但这夜深里,没人会来买他的火柴,他也压根儿就没火柴可卖。于是只好继续前行。
又转过一街角,将那五彩斑斓的霓虹抛在身后,独行者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有点儿陌生的地方。这一代在P大附近,他本该很熟悉,但这么一转弯,眼前却竟出现了一座小教堂。很小。小得有点儿滑稽。他觉得自己从未见到过这座教堂,但它看起来却又并不崭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立在了这里?还透着光,左右两扇小小的玻璃窗里透着泛黄的有点古旧气息的灯光。门,似乎是虚掩着的。
独行者心下好奇了。情不自禁地就登上那四级台阶,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教堂里点满了蜡烛。
黄色的小小的烛光簇拥成一堆堆一排排,在教堂的前方、左侧和右侧铺展开来。看不见神坛,看不见十字架,甚至连该有的祷告椅都没有。
木门在身后吱呀地合上了。
独行者向四面一望,只有自己一人。
而且自己此时身处的,压根儿不是什么基督教堂。
那么这教堂究竟是什么?独行者心怀疑问向前迈步。
在正前方那一大片跳跃的烛光前,他停了步。
台边还有一些未点上的蜡烛,以及一个募捐箱。
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投进箱里,拿了三个崭新的蜡烛,就这燃烧着的火苗一一点上。一支为叶修,一支为黄少天,一支为他喻文州自己。
然后摆在台子上,凝视了一会儿,心里默默,默默地祈祷。
神啊。无论您是哪一方的神明,请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吧!
良久,有个声音朦胧地在半空响起:
我不能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你该怎么做只能由你自己去决定。
我自己?我自己无法决定。您既然是神明,不能给我指明一条道路吗?
你的道路在你的心里。你所能做的,只能使听从你自己的内心。
所以,好好闭上眼睛,听听你的内心。
听它发出的声音,然后遵循着自己的本心,做你该做的决定。
本心?
对。本心。
无论别人怎么看,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别人怎么提建议,对你来说都没有真正的意义。
听从你的内心吧。好好听。
喻文州闭上了双眼。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聆听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睁眼,无奈地苦笑。
怎么?听到了吗?神说。
听到了。但是没有用。
听到了什么?
只听到了一个字:
脏。
*******************
神,无语了。
——
等等!
等一下!
喻文州一时回过神来。
——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是谁?!!
是我。神说得有点儿无奈。
我知道你手慢,没想到你反应也慢。
不不,刚才这个反应慢这个纯粹是个意外。喻文州正色。
所以说您真的是神?您在哪儿?我看不见您。
我是神,你当然看不见我了。
但是我却能听见您的声音!
(而且听起来还是个女的?所以说是——女…神…?呃算了还是别这样,女神这个称谓怎么都觉得哪里很不对劲,就叫神吧。)
那是因为我打算让你听见。
我是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我掌控着你们的命运。
……
那么,我所面临的这种窘境是您一手造出来的?!
……
或许。基本,算是吧。
那么,您也同样掌控着我的选择?!
我刚才已经说过。你的选择只能服从你的内心。
可我的内心没有答案!而且既然我是您造物的产物,那么我的内心您又能保证是完完全全掌握在我自己手中而不是掌握在您手中吗?我找不到答案,难道不是您找不到答案吗?
……
你果然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家伙。神说。
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选择在我面前出现,让我听见您的声音呢?
你认为呢?神问。
您……有求于我。喻文州答,眼神坚定。
大概,算是吧。神回答得模棱两可。
不过既然您选择了在我面前现身,那么我有一个问题想要先请教您。
喻文州仰头望着半空。
你先问。我看看能不能说。神回答。
喻文州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开口:
让我理一理现在我所知道的情形。七十二年前,我和叶修都是小鼠,我们住在一个鼠笼里,成了好朋友。四十八年前,我和少天都是小鼠,我们住在一个鼠笼里,成了好朋友。二十四年前,我和叶修都是研究生,我们住在一个宿舍里,成了好朋友;少天还是小鼠,成了我实验中的多动症模型,和我成了好朋友最后被我处死。现在,我和叶修生活了二十几年,黄少天成了我的学生,搬到了我家楼下,让我面临了感情危机。
这些我知道的情况已经跨越了将近一个世纪,而且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来。想起来之后就觉得真是可怕。
而我想要问的问题是:除了这些之外,是否还有我没能想起来的,在更遥远的多少年前发生过的事情?我是否还见过其它什么人或者什么小鼠,和他们同住在一屋子里,成了好朋友?是不是还有数不清的前世的孽缘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在我眼前爆炸?那样我可真的忍受不了!
神,就是这个问题。
神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喻文州,你果然不愧是喻文州啊。
身在庐山之中,竟然还能推理出庐山的全貌。
不仅是庐山的全貌,甚至连整个神州大地的轮廓你也得以管中窥豹了。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么答案是什么?
答案呐。我会告诉你。
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往前走。绕过烛台。后面有一个密门。
推开进去,是通往地下室的石阶。
在地下室里,我会告诉你这个世界的天机。
*******************
喻文州跟随着神的指引进入了地下室。
地下室很大,本是漆黑一片。但神的手指(虽然喻文州看不见)在半空一点,石壁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斑。那些光斑显现在头顶也在四壁,连成一片,宛若一个小宇宙里的繁星。
那繁星之间有线条相连,有的实线有的虚线,有的粗些有的细些,有些还标着箭头,或单向或反向或双向。再仔细一看,那星星的表面还似乎写着什么字。但是太远太小了,看不清。
这是什么?喻文州皱着眉头问。
这是世界的真相。神说。你所处的这个世界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展现在你眼前的是整个大世界,或者说大宇宙的真相。
喻文州依旧皱着眉表示听不明白。
神叹了口气,说:
这里,叫做荣耀盘丝洞。
-14-
呃……荣耀盘丝洞?
分开每个字喻文州都认识。分开两个词喻文州也认识。合起来就不明白意思了。
神很耐心地开始解释:
你要先明白荣耀到底是什么。其实现在的你也好,上辈子上上辈子是小鼠的你也好,都并不是你自己的原型。你自己的原型——那个叫做喻文州的原型——出自一本叫做全职高手的网络小说。这本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很有趣的网游故事,这个网游的名称就叫做“荣耀”。这本小说描写了一个荣耀游戏中的奇人,被誉为教科书级别的顶尖高手叶修,在遭人排挤后离开了职业圈,寄身于一家网吧当了一名网管,却又在荣耀新开的第十区换了个角色名重新投入游戏………………..
………………..
………………..
………………..
神吧啦吧啦吧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喻文州听得都头大了。
虽然也难怪神,一千五百多章的剧情,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竟然还没有完结,一时半会儿要说明白还真不容易。
喻文州几次想要打断无奈神根本没听见似的继续往下说。
这话痨程度远远比黄少天要强十个数量级啊!你让黄少天来一口气冒几万字几十万字甚至几百万字的文字泡,他能做到吗能吗能吗能吗?!
喻文州第一次打心底里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神”烦!
他也第一次深刻体会了叶修选择绝不踏进教堂半步的明智决定。
好容易解释完了原作,又开始解释什么是同人什么是西皮什么是攻受什么是盘丝洞。
神讲解得口干舌燥,喝了两瓶矿泉水,然后看着一脸呆滞茫茫然状的喻文州,有点不满地说:都听明白了吗?
喻文州强撑着快要阖上的眼睛,点头说明白了明白了。
神说,好。那么关于你提的问题。
神手指一动,天上的星星熄灭了。神手指再一动,只有少数的一些星星亮了起来,一同亮起的还有它们之间的连线。神手指再一动,那些亮着的星星门便以正中某颗星为原点放大开来,直至可以看清了上面写着的小字。
喻文州看清了,正中那颗写的就是喻文州三个字。他往旁边一看,离他最近的一颗也非常亮的星星写着黄少天三个字,两颗星之间的连线又粗又显眼。
这……?喻文州有些困惑地问。
你既然是大学教授,当然知道时空观念有时是不可割裂的。所以说所谓上辈子什么的请不要理解成狭义的上辈子而应该理解成某个其它时空里存在的世界…神不厌其烦地解释。
喻文州忙点头表示我明白你赶快给我切入正题好了。
神说这喻文州星星和黄少天星星之间的连线共千余条,代表了有千余个其它时空的世界里他俩成了好朋友(成了好朋友究竟到什么程度那是自由心证的事情);其中呢箭头由喻文州指向黄少天的呢根据目前的统计达到了988条之多,本年度大概就会破千,表示在这些朋友关系里喻文州掌握了主动权(至于主动权是个什么意思那又是个自由心证的事情了);具有反方向的箭头呢数量只有270条,这说明……
好了好了大意我明白了,那么叶修呢?
神指向了另一颗写着叶修名字的星,它和喻文州星的连线数量总共两百多条,其中叶喻118喻叶103。
喻文州低头思考了一下,表示即使数量悬殊也不会影响现在的他对叶修的感情。
神无比欣慰地感动了一把称赞说果然不愧喻文州修养真高。
喻文州又问那么剩下还有一些是什么?
神耐心地指给他看:
譬如喻王85王喻10。
——咦?王杰希?研究中药那个两只眼睛不太对称的那个?
——对。
——虽说我和他有点学术往来但怎么至于…….
譬如喻张14张喻5。
——张?张新杰的张?七十二年前那只强迫症小鼠吗?
——哦你记得啊。
——我记得!但是我就是想不通!
譬如周喻32喻周8。
——周?哪个周?
——周泽楷。
——周泽楷谁?咦?哦?哪个实验室的学生吗?长得很漂亮但是不爱说话的那个?我怎么和他还会……
譬如肖喻6喻肖1。
——肖时钦啊。
——对。
——七十二年前认识过。现在也认识,还有点儿合作。可是……怎么想都有点儿奇怪。
譬如喻魏14魏喻6。
——魏?魏?!
——魏琛。
——魏琛!!!
喻文州跳起来了。
——魏琛不是我实验室以前的师兄吗?!我到了之后不久他就毕业了的!他有次组会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答不上来大概对我还有点儿记恨呢。后来据说他博士毕业本来想去读博士后的也放弃了,改成做生意去了现在经常在学校里看他给实验室推销药品。是那个魏琛吗?!
神曰,是。
喻文州以手遮面。
还有呢。神说,你还看吗?
看。喻文州放开双手,大义凛然,来吧!都告诉我!
譬如喻文州和索克萨尔27。
——神?!马?!
——索克萨尔。
——那,那那那不是我的BBS用户名吗?!
——在这个世界里,是。
——在你说的那个什么原型世界里它不是我的网游角色名吗?
——在那个世界里,是。
——你的意思是说在其他世界里……
——在其他世界里他就不一定只是个用户名了。
喻文州再度掩面。
——好吧,那还有什么?剩下的好像不太多了。
——对,剩下的都只有一条线两条线或者三四条线的。比如韩文清,孙翔,江波涛,郑轩,卢瀚文,于锋,蓝河。
——唔。这些名字听起来都好遥远。
喻文州两手捂住了头。
这个世界的真相太可怕了。他想。
别难过。神试图安慰他。
你算是好的了,你的世界系统不算复杂。
这都不算复杂那怎样的才算复杂啊?!喻文州内心咆哮。
抬起头来,你看。
神的手指动了几下。
喻文州中心的星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发散状星图。那向着四面八方伸展的实现虚线铺得触目惊心。
这,这谁的?!
你自己看。
喻文州在中央那颗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星星上头,看见了“叶修”两个字。
你看到了吧?神说。他的世界系统远远比你的要复杂得多。
(他的节操啊什么的远远比你要掉得厉害。所以别郁闷了,你已经很好了,文州。)
喻文州的世界观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沉重打击和蹂躏摧残。
不过他以极其出色的心理素质在做着心态调整。
他深吸口气,呼口气,吸口气,呼口气。然后平静无比地对神说:
请问您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会搞出了这么不合常理的一个宇宙系统呢?!!
神说文州啊你大概误会了。在这个大宇宙里我只是一个非常渺小的神,我所能掌控的世界也不过就是你所在的这个小小世界。其他的世界不归我所属。那里有其他的神。所有的神通过你所看到的这个星图相互连接起来。神与神之间要互相包容,互相理解,互相尊重。虽然有时免不了斗争,但既然同在一个神之领域总是要和谐相处。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至于它为何生成了这样那一定是冥冥之中有某种更加超越了我们神的力量来引导和掌控。所以我无法告知你更多。
喻文州无奈地叹了一声,接着又说。
好吧,关于这整个世界或其他世界,我明白了。我也不追究了。我也没有兴趣知道。
我就想请问您,您告诉我这些,对于现在的我有什么帮助?!!
神,默然。
喻文州又叹一口气。
神啊。你不能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情。你也不能做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情。
你知道我现在面临着我自己完全无法解决的艰难抉择。
你快逼疯我了。
你知道吗?
我知道。神黯然地回答。所以我才把你叫来,和你谈谈。
那么神啊。喻文州说。您既然有掌控我这个世界的能力,能不能把这个世界的明天改动一下?好让我不必非要二者选一?
我有一两个方案但是都不想用。神垂头丧气。
什么?说来听听。
制造一场车祸让黄少天或叶修——
等等!等等!停!
喻文州愤怒地喊。
神啊神啊你这个神(井冰)啊你还有良心吗?黄少天叶修他们有什么错你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吗?你都已经让我亲手杀死过黄少天小鼠了你的黑暗内心还没有得到满足吗?至于叶修,尽管你向我展现了他是多么的没节操但是这也不影响我和他相识相爱二十多年的事实啊!绝对不可以!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死去!
听到喻文州这发自肺腑的一席话,神都要感动懊悔惭愧成了傻逼。
那你说怎么办?
喻文州思考了一会儿说:
你让少天忘了我爱上别人吧。
不行!神一口否决。
为什么不行?!喻文州急了。
因为这没逻辑!神也急了。
逻辑?!你说逻辑?!
你倒是说说现有的设定还有这整个世界观究竟哪里符合逻辑?!
触了雷点的喻文州语气暴躁起来。
那不一样!
神保持着强硬的态度解释道。
设定是设定。设定设成多么奇葩都行。
但是设定定下来以后,里面的剧情处理就需要逻辑。
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作为神必须维护这样的法则。
你要让我突然搞成黄少天不爱喻文州了爱上别人。这!太!没!逻!辑!
就算我同意了,其它神也不会同意的!
现实中没有逻辑的事情很多!多得去了!!
现实是现实!(究竟对你来说什么是现实?)
但是神创造的世界和现实不同!
现实可以没逻辑!神创造的世界不能!
神都快哭了。
那你说究竟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我问你。在符合逻辑又不心狠手辣的前提下,你想怎么办?
喻文州蹲地上了。
神也蹲地上了。
你让我想想啊。
好的。你想。我等着。我很耐心。你放心好了。
…………
…………
那个,你说的叫做“全职高手”的原型世界里有我的相关资料,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唔,倒也可以。
唔。我想看看,然后想想有没有办法。
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好的,你稍等。
神的手指动了动,动了动。
繁星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在石壁上的是一个很亮的屏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喻文州的设定资料、喻文州在荣耀游戏中所用角色索克萨尔的属性资料、喻文州的各种出场资料,等等等等。
喻文州看了很久。
神看着他看了很久。
终于,喻文州抬起头,对神说:神啊,我大概明白了。我也想到自己该怎么做了。
神有点宽慰地说,哦是吗?
喻文州点点头,说:我有点累了,我先回去。您等着我的表现吧。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地下室,又离开了那个小小教堂。
他没有告诉神,在那一整屏满满的资料里,他就盯着一行字盯了很久。
那行字写着索克萨尔所用的武器名:
灭神的诅咒。
-15-
这一天真是诸事不宜。
倒霉的一天。
非常倒霉的一天。
倒了大霉的一天。
倒霉到我都恨不得哭了起来。
早上醒来,电脑开不了机了。
找人来修,一开始说电源烧了。
于是换电源。
换了电源能亮灯了,却还报错。
然后发现硬盘坏了。
拿去修,好不容易把其中一些数据恢复备份了出来。又倒腾了半天换硬盘重装系统,再把数据拷过去,一个一个文件夹找回来。
最后,忙了一天满头大汗简直要死人的时候,查了一遍最重要的文件夹。
发现。
一个文档不见了。
彻底损坏了。
完全丢了。
没有恢复回来。
苍!天!哪!
我内心血流成海。
那是我写了整整两周一共四万五字的同人文啊!
而且还是我第一次(真的第一次)写了真BL向的肉文啊!(喂!!!
那对我来说简直有如童贞一般的珍贵啊!
怎么他妈的就没了!
然后我还没有其他备份!!!!!!!
我哭啊!我向谁哭去!
关键的关键是,我明明记得有这么一篇文,却压根儿也想不起来具体剧情了!
(除了肉!)
(咦?在哪里?不是剪辑了吗?)
现在连再写一遍的可能也没了!
难道说在硬盘烧掉的同时,我的大脑某个区域也一起烧掉了吗?!
一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打开了QQ点开了好姬友的对话框。
——明天有空吗?我找你玩去。
——咦?你明天不上班?
——我请假。心不舒服。
——呃。你过来可以,我六点下班。晚上可以做饭给你吃❤
——2333我下午去你公司找你。等你下班了一起回去。
——好啊w
——要是方便的话我还可以顺便参观参观你们实验室呢。我想看看小鼠。
——咦?你没看过吗?
——没有。本科只用过兔子。真没见过小鼠。
——好啊。明天带你看!可萌了!
——好。明天见。
第二天,我在地铁上颠啊颠啊颠到了姬友所在的生物公司。
姬友笑着说正巧,我们刚送来一批新的小鼠,可萌了!
于是我被白大褂手套一番武装之后,跟着进了动物房。
这些都是新来的。姬友指着几个笼子对我说。
我挨个儿看过去。
大多笼子里养着四五只,最后一笼里却只养了三只。
姬友说那三只看起来可要好了,看得人都舍不得把他们调开。反正有地方,就那么养着吧。
我于是低头去看。只见一只懒洋洋地缩在笼子一角,毛发乱蓬蓬的,胡须没精打采地耷拉着,一副大爷模样。另有一只围着他一圈接着一圈打转,吱吱叫个不停,用鼻子爪子反反复复探过去骚扰。那蜷着的还是蜷着,无论对方怎么挑衅都爱理不理,半闭着眼睛,把头扭转开来,只是偶尔的偶尔伸伸爪子在面前一挡。
呃……这只跟这只有仇吗?我不解地问。
哪里有仇啦?姬友笑。他们是好朋友啊,这只活泼的想找那只懒洋洋的玩呢。要是真有仇那可就能扯断尾巴咬破脸的。他这是在表达友情!
哦。我点点头。那可真是积极啊。对方那么冷淡。
呵呵。姬友又笑。每只鼠有每只鼠的个性嘛。那只冷淡的或许用冷淡表达友情?
好奇异的一对啊。我感慨。
互补嘛。姬友笑。
那另外那只呢?这两只这么要好,另一只会不会变成外人?或者太电灯泡了?
不会不会。你看那只望着这俩在笑呢。那只可温顺了,笑起来特别好看。
我顺着姬友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另一只小鼠果然在笑。两只眼睛弯起来,就好像月牙儿一样。
就在我望向他的时候,他也抬起头望了我一眼。
咦?什么感觉?
背后一凉。
你看他的眼睛,简直好像通人性,好像会说话一样。姬友笑眯眯地看着那小鼠,一脸被萌死的模样。
啊……是啊。萌是萌,没错。可我只觉得背后发凉。
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了,有个男孩的声音叫了声“师姐”。
我们俩一齐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非常年轻长得极帅的男孩走进门来。
那张脸太帅了,瞬间就把我帅成了傻逼。
那男孩冲我们点点头,走向另一侧的几笼小鼠,开始忙乎起来。
那谁?我悄悄扯了扯姬友的袖子。
新来的学弟。很帅吧?姬友笑。很害羞,不爱说话。
你真是幸福!我坦率地表达了嫉妒。
“…………”那帅小伙子忙了些我看不懂的事情,然后手中捉了只小鼠走到姬友面前,一句话不说就那么瞅着她。
姬友点点头,说:“好。这里我给你示范。”
接下来的我又看不懂了(反正我是个讨厌动物实验的家伙,见他们拿起了针筒啊什么的,干脆转过头去了)。
我就盯着那三只小鼠的笼子,一边看着一边琢磨那月牙儿的眼神为什么会让我脊背发凉。忽然间有个声音在我后面响起,说了两字,差点儿没吓我一跳。
我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去,发现是那小帅哥,顿时又喜上眉梢。
不过刚才他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于是问了一句:什么?
那小帅哥正看着我看的那笼小鼠,重复了一遍。还是两个字:轮回。
轮回?我万分不解地看着他。
他转头看了看我,神情严肃地思索了一番,然后解释了一遍:
有一个词,叫做轮回。
恍惚中,我隐隐觉得有只手抓住我的耳后,另一只手扯住了我并不存在的尾巴。
-END-